第一一二章致命**

延客入內堂,何天留意左右,榮晦的家裏,布置方麵,兩個特點:

一,比較雜亂,二,比較……樸素。

這個“樸素”,同文鴦家裏的“樸素”不是一碼事。文鴦家裏,異樣精潔,其“樸素”,純粹是為了“韜晦”;榮晦的“樸素”,卻是真“樸素”——收入有限,置辦不起什麽奢華家什。

廷尉獄是詔獄,不是普通監獄,而此時代的“詔獄”,較之後世如明朝者,很不一樣,明朝的“詔獄”,幾等同“地獄”,此時代的“詔獄”,卻是名副其實:不奉詔不能興獄。也既是說,關押的犯人,都是有身份的人。

犯人的日常待遇,按等級劃分,皆有嚴格的規定,看守們沒有啥上下其手的空間;而且,若最終不成罪——這也是常有的事,犯人出獄之後,依舊是煊赫大員,因此,平日裏,看守們對待犯人,都很客氣。

當然,您若是被刑訊逼供,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獄丞並不參與審案。

也就是說,廷尉洛陽獄丞,不是啥有油水的差使。

還有,考慮到十二年前做衛瓘帳下督之時,榮晦就是官七品,十二年後,還是官七品,可見,混的並不咋如意啊。

還有,榮晦之被衛瓘逐出麾下,乃是因為貪汙。

克扣軍餉,本常有的事,不過,那是統兵大員的特權,一個小小的帳下督,也在這上頭玩花樣,未之聞也?

也算一朵奇葩了。

落座之後,何天又發現了一件異樣:劍架擺在主人的側後方——伸手可及。

劍架的擺放,一般都是靠牆,除非您家裏特別大,才好愛擺哪擺哪;但榮晦的家,顯然不是這種情形。

再看地上的痕跡,可以確定,這個劍架,是剛剛才搬過來的。

看來,主人對客人,是真不放心呀!

雖然已經確認,客人孤身一人,且身無寸兵;而以“武力值”論,主人對客人,還占據著壓倒性的優勢。

是不能放心呀!你為了衛瓘,大鬧清河王府,朝野皆知;還有,我一連幾天不著家,咋一回到家,你就殺過來了?

消息竟如此之靈通——你盯上我了?

抿一口茶,何天微笑,“月季,冒昧造訪,我就開門見山了。”

“當然!……請何侯賜教!”

“衛伯玉被殺之後,我曾夜訪清河王府,這個,你一定是聽說了。”

“呃……是!這個……略有耳聞!”

“或許因為微恙,清河王的話,說的……始終不清不楚,而以他的身份,我也不好反複詰問,這個……不得要領啊!奈何?”

頓一頓,“想來想去,隻有擅造潭府,或可釋疑?畢竟,當晚,隻有你和清河王,親睹了衛伯玉被殺的整個過程嘛!”

榮晦明顯緊張起來,“這個……嘿嘿!我所知,並不比清河王更多!再者說了,該說的,都已對有司說過了!那個……都記錄在案了!何侯可以查閱……”

何天麵帶微笑的打斷了他的話頭,“‘該說的’,確已說過了;不過,或者還有‘不該說的’呢?”

榮晦目光一跳,“何侯這話……我聽不懂了!”

何天搖搖頭,“月季,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嗯,咱們都是做官的,咱們說話,台麵上,有台麵上的說法;私底下,有私底下的說法,是吧?”

“呃……”

“實話同你說,台麵上,衛伯玉之再入中樞,是太極殿東堂朝會,下邳王晃舉薦;其實,真正在禦前舉薦衛伯玉的,不是別個,是我何雲鶴!”

“啊?……”

“月季,你看,這就是‘私底下的說法’了!”

“呃……”

“我既舉薦了衛伯玉——他若真是被楚王殺掉的,也就罷了!可是,若衛伯玉之死,另有隱情,我這個舉人,可就有些坐不住了!誰曉得他的死會不會牽連到我?誰曉得……我還能不能安於位?”

榮晦臉上,不由露出些恍然的神情,遲疑著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

何天“嗬嗬”一笑,“怪不得我對衛伯玉之死,如此緊張?以致……夜闖清河王府?唉!彼,到底是天子胞弟、國家郡王!何雲鶴……也太囂張、太跋扈了些!是吧?”

榮晦尬笑,“是……啊不是!……”

何天歎口氣,“我舉薦衛伯玉,並不是我多喜歡這個人,一來,是覺得他確實有台輔之望、之能!二來,他做了宰相,不也得感激我這個舉人?以後,朝堂上下,彼此照應,不也是……他好、我好?”

“孰料,出了這樣一樁事情?於是……我就急了!就亂了方寸了!月季,這個……你必是明白的吧?”

榮晦點頭,“明白!明白!”

“因此,我對衛伯玉的死因,不能不尋根究底——連他的真正死因都搞不清楚,接下來,還如何……趨避?如何……免禍?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是……”

何天的語氣,十分誠懇,“月季!你我都是替上頭……嗯,都是替人家辦事的!人家要咱們東,咱們就東!要咱們西,咱們就西!都是奉命行事而已!”

頓一頓,“我的意思是——就算衛伯玉是你親手殺掉的,又幹你底事?又幹我底事?我想知道的,不過是這件事他阿母的到底咋回事罷了!”

榮晦臉上變色,下意識的抬起雙手,“何侯說笑!……衛公怎可能是我殺……”

何天的語氣,愈加誠懇了,“月季!我隨口一說而已——可是,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說句不好聽的,上頭……嗯,就算有人要除掉衛伯玉,這個差,也該找我來辦呀!這不是……兩頭好嗎?我安心,上頭……嗯,‘有人’也安心!”

頓一頓,“咋會找你來辦這個差呢?怪了!”

榮晦明顯有些手足無措了,“這……”

“月季!我曉得你很為難……我也不能叫你白辦差!”

說著,伸出左手,攤開。

榮晦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何天掌上,是一塊白璧,光華隱隱,溫潤無暇,其長,幾與手掌相等。

何天的語氣,充滿了**,“月季,這塊玉璧,非五十萬錢不辦!上公榮休,上頭的恩賞,也不過就是這個數了!”

略一頓,“其實,就是提著五十萬錢,你也未必曉得去哪裏尋這樣一塊玉璧?說它無價,也不過分!”

榮晦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情知何天所言不虛,心“怦怦”的跳了起來。

“月季,那件事,到底怎樣一回事,你說給我聽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無第三人知!而這塊玉璧,打今天起,就姓了榮了!”

榮晦舔一下嘴唇,片刻,再舔一下,隻覺口幹舌燥。

“月季,我好,你也好,我若安於位,也能照應你——你說呢?”

您說的,很有道理!您手上的物事,更是吸引人!

可是——

我真要把幕後主使“供”了出來嗎?

如是,我的腦袋,會不會有些不大安穩?

何天凝視著榮晦,臉上和熙的微笑,慢慢變得猙獰了,“怎麽?嫌少?”

“呃,不……”

“是”字還未出口,何天已握拳,合玉璧於掌中,接著,屈臂,將手縮了回去。

榮晦“哎”一聲,視線一直被何天的手牽扯著,“何侯,容我……”

“我”字剛剛出口,何侯已經變臉,右手一用力,將整張茶幾掀飛了!

緊接著,站起身來,踏上一步。

榮晦大吃一驚,他反應極快,隨即彈起,何天再踏上一步,額頭幾乎頂到了榮晦的鼻尖——主人要高客人半個頭。

榮晦不自禁後退一步,做一個推拒的手勢,“何侯!”

何天獰笑,“嫌少……我不怪你!”

略一頓,“你且張目!”

說著,兩隻手一起伸了出來。

榮晦再次瞪大了眼睛——比方才瞪的還要大些。

何天一隻手上一隻白璧,兩隻白璧,一般形狀,一般大小,一般的溫潤無暇。

榮晦的呼吸變急促了!

“又是五十萬錢!不過,兩隻加在一起,可不是一百萬錢!這個道理,你懂?”

懂!

兩隻玉璧一模一樣,同時出手的話,非一百五十萬……甚至兩百萬錢不辦!

甚至,根本就無法作價!

真正價值連城!真正無價之寶!

話說,有了這筆錢,就算把個七品獄丞的官兒丟了,又有何憾?

榮晦隻覺得氣血翻湧,腦袋一陣陣的發昏了!

可是,可是——

唉!

如何是好呀!

他緊盯著何天手上的物事,目光從何天左手轉到右手,再從右手轉到左手,眼睛已開始充血了!

何天見他一直不說話,歎一口氣,冷笑,“既如此——可惜了!”

兩掌一翻,一對價值連城的白璧,直向地麵落去!

榮晦“哎喲”一聲,左腳後滑,右腿曲,成一弓步,彎腰低頭伸手,就在兩塊白璧即將跌落地麵之時,一手一隻,抄住了它們!

這個反應,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也極其“標準”,端的是身手敏捷!

何天喬張做致這許久,為的就是這一秒鍾——他也隻有這一秒鍾,一伸手,從旁邊的劍架上拔出劍來,一道弧形寒光高高揚起,對準榮晦的後脖頸,拚勁全力,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