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滅門

接下來,相當一段時間——持續了多久,何天自己也說不好——他都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中。

這種恍惚,不僅是精神層麵的,也是生理層麵的,是近乎失聰乃至失明的一種狀態。

耳邊,傳來馬蹄聲、驚呼聲、怒吼聲、哭號聲……隻是,這些聲音,忽遠忽近,隱約不定,他和這些聲音之間,好像隔著一堵厚厚的牆,耳朵裏雖然“嗡嗡”的,但這些聲音的具體內容是什麽,又是誰發出來的,他皆不了然。

眼前,人影晃動,忽明忽暗,他數度努力睜大眼睛,卻始終對不準焦距,時不時的,還會突然一片漆黑,他每每以為自己馬上就會暈了過去,但不過片刻,光明再現,又是人影晃動,忽明忽暗。

他甚至沒想起來去照料暈死在自己腳邊的衛謹。

直到一雙鐵鉗般的大手,握住他兩邊肩膊,連連晃動,眼前,隱隱約約,一張嘴巴一開一合,似乎在喊“何侯、何侯”?

漸漸的,這張麵孔清晰起來,是……衛操。

聲音也清晰了,“何侯!何侯!”

何天劇烈的幹嘔起來。

終於擺脫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恍惚!

喘息略定,直起身來,重新……耳聰目明。

眼前,數十長槍依舊插在地上,槍頭的火炬依舊在燃燒。

不過,人頭不見了,槍陣前的無頭屍體們也不見了。

他依舊站在追鋒車上,但腳邊的衛謹不見了。

何天嘶啞著嗓子,“都……收斂了?”

衛操的嗓子也是嘶啞的,“……是!”

“除了伯公,還有……誰?”

衛操聲音顫抖,“大郎君密、二郎君恒、四郎君嶽、五郎君裔,以及……四位孫輩的小郎君。”

頓一頓,“除了二郎君恒所出的兩位小郎君璪、玠外——他們兩個,今夜不在府內——太保所出子、孫,全部——”

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就是說——幾乎滅門。

一隻大手,緊緊攥住了何天的心髒,他幾欲大吼,大手倏然鬆開,然未容他喘息,一團烈焰,隨即撲了上來,裹住了滴血的心髒。

他咬牙,盡全力控製住自己,低聲問道,“握瑜呢?”

“送回府去了……送回去的時候,還沒有蘇醒過來。”

何天的牙,“格格”直響,“德元,借你佩劍一用。”

衛操遲疑了一下,拔出佩劍,倒轉劍柄,遞給何天。

何天右手接過,左手握住劍刃,用力一捋——

衛操吃了一驚,奪回佩劍,何天的左手掌心,已是鮮血淋漓。

衛操趕緊替何天上藥、包紮,“何侯!卻是何苦?”

何天苦笑,“我恨!我悔!我若早半刻鍾出宮!……”

“須怪不得何侯……”

事實上,何天自殘的舉動,並不為“自罰”,隻是單純的想確認一下——目下,是否還魘在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中?

他失望了——手掌鑽心的疼。

同時,也有些奇怪,穿越之前,若遇到類似事情,這種“自殘”的舉動,自己做不做的出來呢?

毫不猶豫,就好像……這個身體、這隻手,不是自己的似的?

待衛操替他包紮妥了,何天透一口粗氣,“德元,之前情形,到底如何?”

衛操也隻知道個大概——衛瓘見客、之後父子商議,他都不在現場,他所知者,都是衛謹的轉述。

當下將自己所知盡數說了。

何天獰笑,“德元,我這就去拜清河王!再去尋那個榮晦!你先摸摸清楚,姓榮的家在哪裏?我見過清河王後,咱們再談……你先請罷!”

說罷,轉過身去,就要對殿中人發號施令。

衛操一把抓住何天右臂,壓低了聲音,“何侯!清河王……畢竟是天子胞弟、國家郡王!無論如何,何侯……你不好衝動!”

何天搖了搖頭,“我不是去尋他拚命……這件事,他做不出來……也沒這個本事……可是,他由頭至尾親睹……隻能著落在他身上了!”

略一頓,“就這樣,分頭行事罷!”

清河王府的門房,對於何天夤夜來訪,似乎並不如何意外,臉上笑容可掬,“何侯,大王突發舊疾,服過藥,已歇下了,醫生說,必須靜攝……”

話沒說完,何天抬腿,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

這一腳極狠,門房翻滾在地,像一隻煮熟的蝦子,縮著身子,抱著肚子,不住聲的慘呼。

何天手一揮,身後的殿中人“呼啦啦”一片,搶了進去。

“何侯!”

迎麵一人,白麵短髯,又驚又怒。

何天斜睨著他。

那人一揖,朗聲說道,“在下清河王長史韓密!清河王……天子胞弟、國家郡王!何侯……須存體麵!”

同時,王府的親兵、護衛也圍了上來。

殿中人毫不避讓,直撞過去,清河王的人,連連後退,卻是不敢硬扛——

今夜的大變,許多人都曉得了,而楚王既去,皇後大權獨攬,眼前這位“何侯”,幾已為“天子第一信臣”,他帶過來的,又是天子親衛,另外,也不曉得,他身上有沒有詔書?

“硬扛”,心虛的很!

親兵、護衛都惶惑的看向韓長史,而韓長史微微搖頭,意思是“不可造次”。

於是,轉瞬之間,主客顛倒,殿中人將何天和韓密圍了起來,清河王府的親兵、護衛,反被隔在外圈了。

“體麵?”何天獰笑,“清河王要是體麵,我就讓他體麵!他要是不體麵,我就幫他體麵!”

略一頓,“屠戮上公滿門,躲了起來,這叫‘體麵’?!天底下有這樣的體麵事?!”

韓密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滯了一滯,“何侯,‘屠戮上公滿門’……其中必有誤會!再者說了,查案,也有查案的規矩……

何天冷笑,“你必定想問,我奉詔了沒有?實話跟你說,我身上,確實沒有詔書,可是,我若帶了詔書,清河王就是東安王第二了!”

略一頓,“呸”一聲,“我說錯了!什麽東安王第二?想得倒美!東安王好歹還保有首級!屠戮上公滿門,不以命抵命,如何能向天下士大夫交代?”

再一頓,“天子胞弟?哼!別忘了,他是‘十三弟’!天子胞弟……不止他一個!少他這一個不少!多他這一個不多!”

韓密麵色,青紅不定,半響,咬一咬牙,“好!請何侯少候……稍安勿躁!我再去請示大王!”

說罷,轉身欲走,卻被麵前的殿中人阻住了去路。

韓密轉頭,瞪著何天。

何天冷冷的,“韓長史,廷尉府的人,現在何處啊?”

韓密遲疑了一下,“已離去了——廷尉正、監,兩個吏卒,加上首人,一共五人。”

廷尉正、監不重要,但那個首人重要,可惜了!

何天心中暗罵:又來遲一步!

手一讓,“韓長史請罷!”

殿中人讓開,韓密快步而去。

不過半刻鍾的樣子——但何天已經不耐煩了,已經打算硬闖了,韓密匆匆而返,“何侯,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