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一章天寒,風緊

衛瓘站在北府門的門樓上,麵向東北,默默遙望。

那是汝南王府方向。

那裏,低垂的鉛雲,一片暗紅。

汝南王府並未起火,但周邊千萬火炬組成的“火海”,映紅了上空的鉛雲。

天寒,風緊,但衛瓘依舊恍惚,依舊如在夢中。

若不是因為阿瑾同那個何天的“特殊關係”,本來,今夜,自家的周圍,也會有這樣一片“火海”,上空的雲,也會被映紅。

回想起來,衛瓘真覺得自己是撞了邪——怎就會被汝南王說動了心?!

回想起來……一陣陣的心悸。

而對於阿瑾,則是深深的歉疚。

自己明明曉得,她是喜歡那個何天的,但是,依舊默許了汝南王的安排——

先為秦王繼室,再正位中宮。

自己清清楚楚,阿瑾對做王妃乃至皇後,並沒有一丁點兒的興趣。

本來,若不考慮“謀逆”“篡位”這一層,兒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安排,都是做父親的權力,但阿瑾不同啊,她的上一段婚姻,完全失敗,以致生了心障,不肯再婚,若真照自己的安排,她的下半生,一具行屍走肉耳!

事實上,以阿瑾的脾性,有沒有“下半生”都難說——很可能不過數年,便抑鬱成疾而終了!

自己欲以女兒幸福換將來的,都是什麽?

富貴?

自己本已居人臣之極,還要什麽富貴?

權力?

其實,自己未必看不明白,真若“事成”,獨擅大權者,汝南王也,自己的權力,會比第二次致仕之前更大?

一個“後父”的名聲?

為此,就值得行如此大險——不但賠上女兒的終身幸福,更押上全族的性命?

自己老邁,本就沒幾年活頭,再說,也是罪有應得,被殺,沒啥可說的!

子、孫,雖然倒黴,但畢竟製度如此——都是你們的命!

可是,阿瑾本已外嫁,不算衛氏的人了,隻因為寡居回族,便陪著老父諸兄子侄一起送命,何辜?

衛瓘苦笑:我真的是昏了頭,真的是撞了邪!

東北方向的天空,愈發的明亮了。

衛瓘長長的透了口氣,心說,此事過了,若沒有外力阻礙——主要是皇後那裏,就叫阿瑾和那個何天成婚罷!

自己呢,從此含飴弄孫,再不理世務了!

要說明的是,此時代,寡婦再醮,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不再婚,才是不正常的。

“守節”?

木有的事兒!

也沒有那許多人非處子不娶的。

事實上,郎君過世,衛瑾還在孝中,便有做媒的找上衛瓘了,當然,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都是私下底聯絡,衛瑾還未出孝,這種事,並不好擺在台麵上,但可以先彼此默契,出了孝,就開始辦手續呀?

男方的檔次,並未因女方二婚而降低——都是名門子弟。

當然,其中有“頭婚”,也有求為繼室的。

衛瓘試探過衛瑾的意思,但皆為衛瑾斷然拒絕。

原以為是在孝中的關係,但出了孝,衛瑾態度絲毫不變,不論男方頭婚二婚,年紀大小、形貌才名如何,一律斷然拒絕。

這就是“心障”了。

如此數年,阿瑾又迷上了釋教,衛瓘原以為,女兒就要這樣常握經卷、長伴青燈的過下半世了。

沒想到,橫空殺出一個何天。

而女兒,居然在“雲中鶴唳”中打開了“心障”!

他倆既兩情相悅,結為連理,別的都不說,就照釋教的說法,不也是“功德”一件?

至於門地的差距——

何天雖庶人出身,但目下已封縣侯、已是三品堂皇,正經的朝廷大員、正經的“新貴”。照他的勢頭,若不出大意外,一定還有進步空間,將來,就是位登台輔、名列上公,也不是不可能的,則其本人雖非“出身名門”,但其子女,卻是正正經經“出身名門”了。

此時代,雖重門地之別,但還遠未發展到後世南朝那般變態的程度,衛瓘也不是多執著此道之人,因此,門地方麵,不成問題。

何況,往上三代,衛瓘本人出身也不是很高,祖父雖是名儒,到底還是庶人,到了父親一代,才算正經入仕。

至於年齡的差距,他倆自己都不在乎,乃公在乎個啥?

反正以衛瑾的年紀,也不耽誤給他姓何的傳宗接代。

唯一的“心障”,是日後翁婿見麵,難免尷尬:

當初,汝南王圖謀若成,賢婿你就不可能再“三品堂皇”了,弄不好,還會攤上一個“族”字。

意中人啥的,更不必想啦。

正在浮想聯翩,樓梯聲響,有人上門樓來了。

一聽腳步聲,衛瓘便曉得來者誰何——衛瑾。

“阿爹,”衛瑾替父親緊了緊翻毛大氅,柔聲說道,“天寒,風緊,不好在門樓上待太久,這就下去罷!”

說著,不由自主的也往東北方向望了一眼,隨即轉回目光。

衛瓘微微一笑,“還真覺得有些冷了——當年,督並、督幽,那個冷,不曉得過於今日幾倍?也沒啥感覺!唉,真是老嘍!”

略一頓,“往後,真就是你們後生的天下嘍!”

此話似有深意,衛瑾心中微動,攙著衛瓘,小心開步,“阿爹仔細樓梯——”頓一頓,“阿爹不老!身子骨好著呢!隻不過,還是要小心風寒……”

剛剛下到樓梯口,便見迎麵匆匆走來兩人,右手邊的是衛操,左手邊的,身材頎長,豐神如玉,乃衛瓘二子、衛瑾二兄,名恒,字巨山。

衛恒、衛操站定,同對衛瓘一揖。

“大人,”衛恒神色鄭重,“清河王來拜。”

衛瓘、衛瑾同愕然,這個辰光?

再者說了——

清河王?

衛瓘還在沉吟,衛瑾已搶在裏頭,“二兄!他帶了多少人來?”

事前,何天已麵囑衛瑾和衛操,“臘日之變,無有關尊君事,若有詔書不利於尊君者,必為矯詔!絕不可奉詔!若說僵了,開打就是!不怕殺人!一切都歸我在禦前分解!切記!切記!”

衛恒搖搖頭,“他隻帶了一個隨從。”略一頓,“阿妹你放心,府門外,乃至巷口外,我們都查看過了,沒有多餘的人!”

說著,看向衛操,“德元,是吧?”

衛操點頭,“是!”

略一頓,“不過,隨行清河王的,還有一人——”一邊說,一邊看向衛恒。

衛恒接口,“是!說起來,這一位,也算是咱們的故人。”

衛瓘開口,“故人?哪一位呀?”

“榮月季,名為‘晦’者,大人還記得否?——大人做尚書令時,他是咱們府上的帳下督。”

衛瓘目光一跳,緩緩點了點頭。

不過,衛瑾對此人,印象卻是不深,因為,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衛恒繼續說道,“如今,榮某是廷尉洛陽獄的獄丞。”

這一回,衛瑾心中,“咯噔”一下。

“廷尉”二字,著實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