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死鬼遺書

我是一個鬼,也曾經是人,名叫曹仁。

生平有個信條,“不賭”,大賭不賭,小賭也不賭,花錢賭不賭,不花錢賭還不賭。我的信條也算有曆史,自從小學鬥地主輸掉了本來準備好買辣條的零花錢,我就意識到賭博這種東西碰不得。如果把辣條看作我當時的理想,輸一把輸在了當下,如果把未來當成一包包辣條,那輸下去,就沒有未來了。萬幸的是,我不賭,堅決不賭。哪怕是幾毛錢一把,一晚上出入不到十塊的我都不可能賭。

我愛女人,女人不愛我,於是我試圖用金錢來獲取她們的信任,得到她們的關注。往往我吸引來的正是那些愛錢勝過愛我的,我看透了這一切,又沒辦法把自己變得才華橫溢。常常為此苦惱。但我仍然試圖去改變。

第一,我不會讓自己沒錢,這種武器對輕易圍在我身邊的女人既然有用,就不怕老套。費盡心思想些別的花樣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並沒有什麽用,依然得不到愛。也隻有接過鈔票時,她才會漏出久違的笑容。這笑容讓我稍微有點滿足,感覺上我正在被愛。我每天睡不到八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在工作。我試過很多行業,最後還是成為了一名市儈的小商人。小商人靠著還算良好的信譽發展起來,也算不大不小的商人。於是,我買下一棟樓,正是我腳下的這棟。

第二,我仍然期望找到一個愛我的人,哪怕沒有錢。可這個條件實現不了,我的市儈、精明表現在臉上至少像是有錢人,真得到了一點愛,我也很難去界定這愛來得真還是假。我在不同的女人中間流連,把自己當做一個伯樂,尋著我的千裏馬。

買完大樓後,我把大樓出租。

因為生意上的一些來往,我去澳門出差。在那裏我認識了卉。初次見麵,淡妝話少,我從她的言行中看出了她的青澀。

之後再去澳門也有幾次,我每次都去找她,而她給人的感覺也越來越成熟。

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些類似於嫖客和妓女,我帶她認識現實,讓她了解險惡的人心。她則把青春交給我,讓我在這個過程中享受著被崇拜的滿足感。

有愛嗎?我問自己。

可能開始有過,可後來

……

兩年,有天從酒店出來,她說帶我去個好玩的地方,在澳門這地方呆了這麽久,她對這城市漸漸熟悉了。我再次瞥過她的臉,妝容極其精美,笑容都像程式化被固定了,永遠有那麽一分笑意。

萬萬沒想到,她帶我來的地方是賭場。我扭頭就走,她拉著我的胳膊說了一席話。她說她要去國外讀書,這樣的夜也許是最後一個,她希望最後的夜晚能陪著另一半盡情歡樂。我留下了。思考也沒幾秒。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戀愛了。在愛情麵前,曾經的信條被忘得一幹二淨。

一次,就一次,我對自己這麽說。走向了那個百家樂的台子。

在放開後束縛自己的規則後,我像是迷上香煙一樣迷上了這種感覺。我隻聽人說起過吸毒害人不淺,從來都是敬而遠之。不過,香煙的滋味我懂得不少,要我馬上戒掉也像天方夜譚。迷醉,瘋狂的念頭殘存的理智,火熱的夜燥起來的空氣……

她走了,我也想走,可百家樂的台子不放我。

我並不關注輸贏,僅僅享受這個過程。可我忘了,我隻是個小商人,在不知不覺中,我的賬戶正在見底。

我回來,把整棟樓賣掉了,拿到一部分資金後馬上回了澳門。家裏的那個女人問我去哪,我從她的臉上看到了慌張,看得了擔心,我回答要去出差,談個單子。在她說路上小心後,我突然感覺原來她是愛我的。

我在台上輸個精光,我越是在乎輸贏,越是一點贏的機會都沒有。以前十把還有三四把能贏,現在,贏的盤數在變多,可我的錢在變少。就在那天,我伸手去摸籌碼時,已經什麽都不剩下了。

保安冷冰冰地把我扔了出來,一個女荷官走過來給我幾張錢,讓我回家去,那鈔票好似帶了她的體溫,隻是它的味道,和我之前擁有的那些一模一樣。我還想進去,憑這幾張鈔票翻本,可被保安攔下了。他罵罵咧咧,趕我走,這個狗腿子,忘了我之前風光時他點頭哈腰了嗎?

這些錢不多,剛好夠買一張回去的車票。還有機會,我還有大樓轉賣的尾款沒有收到。

接手我大樓的是我曾經的生意夥伴彪哥。我去找他,他麵露難色,說:“首款不是剛付一周嗎,現在就要尾款?我們約好了一年內付清的,我現在還有其他項目,流動資金也不多。”

彪哥的話如同當頭棒喝,什麽,才過了七天。隻有七天,我已經輸得山窮水盡了嗎?

腦子裏亂麻一樣的思緒攪個不停,我回想起當年第一次賣菜。秋風蕭瑟天,馬上要入冬了,聽說大家都要買白菜,於是我借了輛車跑到菜農承包的田裏,碼好了拉到城裏。那是我掙到的第一筆錢,一切都從那天開始了。

十多年沉浮,如今身無長物,我才想起來,原來我當初的理想僅僅是:找一個愛人。

於是,我想起我還有家,家裏還有一個女人要我路上小心,她還在等我。

我回到家,向她坦白了一切。我準備好迎接她的責問與怒火,因為早在一開始,我就認為她隻是愛我的錢而已。現在什麽都沒了,她當然要走。可誰知道她說:“是我不夠好嗎?為什麽還要去找別的女人。”她提到的別的女人如今應該在國外讀書吧。

對於錢的事,她隻字未提。我沉默著。她又開口:“別賭了,這些年你給我的錢我都留著,我們還有下半輩子。”提到別的女人時,她的眼睛通紅,等這句話說完,眼淚已經完全抑製不住,大滴大滴落下。

感動到不能動,我曾經對她的偏見在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了。我走過的生意路很長,其中多是坎坷,今後還有更長的路要走。

至於賭博,我再三保證絕不會再碰,安心做著以前做過的生意。靠著臉熟,生意很快就開始起步。可賭局不期而至。

生意起步時,資金不足,我在黑市上籌借了二十萬,這錢說起來也不多,未結清的大樓尾款有它好幾倍。放債的是馬五,有天約我在一家飯館見麵。

馬五剛一開口就涉及到了賭:“聽說你過去愛賭?”

“賭過幾把,沒什麽好的。”

“不好?不好這麽多人要賭。我馬五生平就愛賭,運氣是老天給的,贏還是不贏都得看命。我命硬,什麽都不怕,我不怕天,老天就要怕我。”

他幹笑兩聲,沒接話。

“賭一把?”

“不賭。”說著,我就要走。

“先別急,要是你贏了,欠我的錢不用還了。”

“要是輸了呢?”我想了想,大可先聽聽他的條件,再做決定。二十萬就現在來說,也不是個小數目。老婆把錢都給我了,可我不能半輩子花女人錢。

“輸了的話,你的債轉給別人,從此以後你的債主就變成別人了。”

在衡量一番後,我答應了。這樣的局,輸了也不會更壞,贏了卻能改變現狀,何樂而不為呢?

“賭什麽?”

“就賭今天的菜錢是單還是雙?”一大桌子菜,又是每人都點了幾道,價格是單雙誰都不清楚。這很公平,可以賭一把。以前我會輸隻是因為莊家永遠不會輸,可今天這局不一樣,生死有命。

“我買單。”我答。

侍應生走過來。因為這句話,我笑出聲來,緊張的氣氛也緩解了一些。

“好,那我買雙。”馬五說。

結賬,一共一千一百二十二,馬五贏。

“你贏了,我的債主換了誰?”雖然輸了,心裏有些鬱悶,但是我很快就掩飾過去,談起正經事來。

“別著急,他等會就到。”

馬五的話讓我冷靜了一下,他什麽都沒做,人等會就到。莫非他早就知道勝券在握。於是我問:“你怎麽知道你能贏?”

馬五倒也坦誠,說:“這家店叫雙星酒家,老板是我朋友,他曾經說過他的店定價隻定雙數,因為‘好事成雙’嘛!”

我想起一句話“真正的賭徒從來不去賭,他們每次做的隻是提前計劃好,隻等開始後收割勝利果實而已。”憤怒並拍案而起,這些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我坐在椅子上,靜靜等著設局者的到來。

不到五分鍾,過來一個人,馬五上去和他握手寒暄,聊了幾句後,馬五直接走了,那個人坐在馬五本來的位子上。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個人竟然是彪哥,現在,他欠我大樓尾款,我又欠他二十萬。

“彪哥,怎麽是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籌措著言辭,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這麽做的意義到底在哪裏。

“馬五欠我一筆錢,因為還不上,就提出要把別人的債轉到我這。我一聽是你,那感情好啊,然後我就上這來了。”彪哥說道,兩三句話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雖然對他這番話我並不相信,不過還是順坡下驢,道:“哦,這樣啊,咱們之前尾款不是一直沒結嗎,那之後寫個條子,這筆錢就從尾款裏扣吧。”

“別介,一碼歸一碼,尾款我會照結的,這筆債你慢慢還我就好。”

我心有點冰涼,多年的交情在利益麵前一文不值。這筆債利息可不低,要是今後生意遇上難題,還不上的話,欠的可越來越多。

萬一……還是盡快把錢還上吧。

我倒賣的一大批海鮮被人惡意舉報非法使用福爾馬林浸泡,有人過來查過後在幾棟冷庫上貼上了大大的封條。我說盡好話,再三申明有人陷害我,我從業十多年從來沒做過這樣不守規矩的事。他們也根本不理,要公事公辦。

正在我因為這件事發愁時,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盆冷水把我從頭澆了個透,老婆被綁架了。聽第一句話,我就知道是誰,他說:“嫂子在我這做客呢,你沒事趕緊過來吧。”

我先是回他:“有事忙著,過不去。”

他又說:“你不來,嫂子可回不去啊。”語氣帶著一絲陰狠,在從前的日子裏我曾聽過這樣的聲音,那真是一段不怎麽愉快的記憶。我也沒多想,過去了。敲開他的房門,老婆正坐在椅子上,手腳被膠帶粘在椅子扶手上,嘴巴也被一條膠帶封著。

“彪哥,你這是幹什麽?”我掃了一眼房間裏的人,除了彪哥,不遠處還有一女人在窗前看向窗外背朝我們站著。

“有場賭局要你參加,又怕你不肯來?所以隻好請嫂夫人來做客。”

“又要賭。賭什麽?”

“我們賭一個小時內某個地方進出的人是單數還是雙數?”

“還賭什麽,你早準備好了,還不是贏定了?”

“地點你說了算。”

“賭注呢?你想要什麽?做這麽絕。”

“如果我贏了那筆尾款清零,你欠我的債還要還。如果你贏了,那筆債不用再還,尾款也會一個月內結清。聽說你的貨被人查了,我還是認識幾個朋友的。”

“好,跟你賭,希望你說話算話。”

窗邊的女人轉過身來,巧笑嫣然,可是她,我曾經的卉,此刻不是應該在國外讀書嗎?

“你怎麽在這?”

女人徑直過來,挽住了彪哥的手臂,對我說;“我們認識有五年了。”那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原來從澳門開始都是一個局。一環扣一環,招招致命,今天,是這九連環裏的最後一招。

彪哥一個人跟我出了門,我回頭望了一眼。卉的樣貌在我記憶中由清純逐漸變化著,到今天完全是嫵媚動人了。

我找的賭注地點在那棟大樓,它曾經屬於我,現在屬於彪哥。裏麵入駐的公司還沒幾個,人流稀少。

“現在是三點五十八分,從四點開始,到五點。大門進出的人次單雙,這次,我買雙。不準聯係其他人,哪怕是輸,我也想要一場公平的比賽。”

“沒問題。我還不至於那麽下作,在賭局麵前,我是認真的。我買單。”

四點,四點半,五點,手表上的指針走得很快。

二十一人,單,我輸了。是命嗎?我歎了口氣,心頭重重一沉。

“你知道,二十萬一年以後會變成多少錢嗎,五百萬。哈哈哈,五百萬,你現在的樣子,好像一條狗啊。嘖嘖嘖……”彪哥接著說,“八年以前,我第一次拿工程,你告訴我不能走歪門邪道,我敬你生意做得早,聽了你的話。我後悔啊,如果當初我沒聽你的,我的事業早就騰飛了,我現在會更強,我能做到全省乃至全中國第一人。都是因為你……害我錯失了機遇。你欠我的,我要拿回來,我要讓你一輩子後悔。”

“我最後悔的事就是認識你這樣一個人。”他的無恥真讓我刮目相看。

“放了我老婆,錢我來還。”

“你拿什麽還?人,我當然會放,不過得是幾天以後的事了。我早看她不順眼了,明明為了錢嫁給你,還在我麵前裝清高。罵我無恥,我會讓她知道什麽叫無恥的。”

“閉嘴。”聽了這話,我怒不可遏,衝上去和他打起來。雖然明知不敵,吐了好幾口血,可也沒讓他好過,打得他鼻子直淌血。

……

要是彪哥不放人,我就回家拿把刀剁了他。等我到家時,老婆已經回來了。毫發無傷,這算是他最後一點良知嗎?

“老婆,你走吧,離開這。”

“我走了,你怎麽辦呢?”

“這筆錢要還好久,你先走了,我才能做打算。”

“我們一起走,馬上離開這,神不知鬼不覺,他一定不知道的。”

“好,拿上證件,銀行卡,我們走。”

我帶著老婆奔出門去,過了幾條街,才叫車去機場。

出租車的門開了,老婆上去,我又跟她說:“忘了拿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你先去,我馬上來。”

老婆看著我,柔情似水,帶著驚慌:“我等著你。”又對師傅說,“師傅,等一會吧。”

“別等了,你先走,聽話,在機場等我。你到了那先買票,我們去你老家馬來西亞。”

“好。”

車門關上,出租車淡出了我的視線。知道她是愛我的,那就足夠了。其實根本沒有要回家拿的東西,把我害成這樣,我咽不下這口氣。這座陰雨的小城裏,彪哥家大業大,關係網複雜,想要治他,也隻能伺機而動。

我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大樓,這一場賭局,是我認為的唯一一場公平的賭局。一家公司正在開業,我計上心頭。若是大樓聲譽不好,那來入駐的公司自然就少,商業樓地段租金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我揣著一段繩子和一罐番茄醬進了大樓,看了看各個樓層的狀況。我覺得四樓這個地方隻有一個衛生間,人又少,正是扮鬼嚇人的好去處。我選擇嚇人的地方正是衛生間,理由有三:

沒有攝像頭,便於化妝;這地方正是常見鬧鬼的地,氣氛夠足;能把人嚇尿褲子,畫麵感完美。

我先把繩子掛在門框上,又在臉上和身上塗了好多番茄醬,不得不說,我給自己化妝的能力有一手。那血紅色又凹凸不平的感覺,跟新成型的屍體一般無二,差點就要把我自己都嚇到了。我貓在門後,等著人來。

我的計劃是這樣的:把繩子套一個大圈,隻比踮起腳高那麽一點點,人來時可以踮著腳,甚至可以用脖子忍耐兩秒鍾,力求效果的逼真。一兩秒內,我絕對不會死。

遠處有皮鞋敲擊地麵的聲音,辦公大樓裏,穿正裝的總要有雙皮鞋。它的聲音平時有些響,需要地毯才行。不過廁所這邊新裝修,也沒幾個人來,地磚都是新的,聲音也就有了條件。

好,我的第一場演出,嚇到他,爭取讓整個公司的人都害怕。

他慢慢走過來,我把手機打開,幾秒種後提前下載好的鬼的呻吟聲就會響起。把頭掛上去,有些高了,腳尖踩不到地,待會再調整一下。

隨著呻吟聲響起,我的身體蕩了出去,繩子把脖子勒得很痛,缺氧缺血的幾秒鍾裏,或許是因為人體自我保護意識,腎上腺素分泌加速,心跳在加快。我的力氣正在慢慢消失。

走廊裏的人先是被嚇得一哆嗦,接著就邊叫邊往後退。“啊啊,有鬼,不對,有死人,快來人啊。”

嚇到你了,第一次表演成功。

身體因為重力蕩來蕩去時,繩子也慢慢扭成麻花狀,複又鬆開,又收緊……

空氣,最後的空氣被我呼出來,為什麽,我沒能下來呢?我強壯有力的手臂使不上力氣怎麽回事啊?待會會有人來救我吧,要會心肺複蘇,還有人工呼吸啊。最好是個女的。

再次睜開眼時我掛在繩子上,輕飄飄沒有一點重量。我下來,走過去,一推門,手從門中間穿了過去。門還是完好無損。我怕是死了吧。

走到人的麵前,跟他說話,他也完全看不到。

我變成了鬼。

我的愛人如今你在哪裏?我的仇人你等著我去找你。也許是因為生前的情緒波折都是因這大樓,我死後就一直留在這棟樓裏,想出也出不去。隻能幹等著彪哥過來,我現在是真的鬼了,嚇人,我是專業的。

過了一段時間,聽人談話多了我才知道:那天隻有一個人值班,在我成功嚇到他之後。他因為心髒病倒地,直到第二天我們才被發現。身體都涼透了。

那值班的變鬼以後性子大變,常來捉弄我,我害了他,也因為愧疚而由著他。他不僅要戲弄我,還常常戲弄人。對於鬼來說,碰到人世間的東西要折鬼壽幾年呢,可他不管不顧,任性地使用著鬼的餘生。

幾乎每天,我都要被掛在繩上蕩來蕩去,被值班人變成的青麵鬼欣賞。他笑得狂狷邪魅,可惜不是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