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心忡忡,生怕中毒的六皇子在無數次自我安慰自我心理設防的期間終於到了曾府。

他深呼吸一口氣,整理裝束,下了馬車,盡量擺出放鬆的姿態,被侍從恭恭敬敬請進府內。

守著廳堂的小廝卻忙不迭傳話來說丞相忽有些急務要在書房處理,請貴客在廳堂稍作歇息。

“無妨,我四處逛逛,”張叛雨大手一揮,“你也不必跟著。”那小廝不敢多言,鞠躬退下了。

張叛雨裝模作樣地欣賞府中庭院的絕妙佳景。

假山碧潭,曲徑通幽,清風拂麵,香花搖落,不可謂不美。

可這瑰麗景色入了他的眼,沒入他的心。

他隻大抵轉悠一會兒,便急著去尋那書房所在之處。

這老狐狸這時候處理急務,莫不是跟那張榜單的事有關?

他心中想著一定要趁機去打探一眼。

隻是他之前未曾來過曾府,並不熟路,因此隨意拉了府中一女婢,緊張地問路。

那婢女見他神色急躁,麵也煞生,不欲多待的樣子,也不說清去哪個書房,就隨手指了其中一處,慌忙退了。

張叛雨順著她指的方向快步走過去,離書房越近,腳步便越放輕些。

他避開地上的枯枝草葉,小心偷摸到書房一側。

書房的小窗緊緊閉著,可內中傳出斷斷續續的低吟。

那聲音頗為輕柔婉轉。

張叛雨心下奇怪,覺得不似丞相在內。

疑惑間,又聽到屋內那人似隱約喚了聲自己名字,令他不禁豎起雙耳,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去!

“叛、叛雨……”

那聲音輕飄飄,軟綿綿,廊下回風似的鑽進他耳中。

時而又有聲清亮的,溢出口齒,像簷上輕輕一擊的風鈴,若有若無間,撥動著聽者的心弦。

張叛雨大氣不敢喘,不自覺地慢慢貼近房門。

“叛、雨……”

他驚疑無比。

縱使遲鈍如他,也覺察到對方並非在批閱公文。

可是他到底在做什麽呢?

他到底……又是誰呢?

張叛雨的心跳得飛快,腦子也是一團亂麻。

混亂使他並未注意房門不曾鎖上。

屋內之人輕喚了聲“六郎”。

張叛雨聞言驚悸一瞬,一個不穩,貼著房門毫無預兆地跌了進去!

“哎喲!”

他瞬間被門檻絆了個狗啃屎!

屋內那人驚聞動靜,身子抖了一下,轉過來便瞧見對方被絆倒在地的狼狽模樣。

張叛雨跌得不輕,眼冒金星地從地上坐起來,抬頭一看對方,愣住了。

麵前的藤椅上坐著個如玉的人物,身上那天水碧的袍子半散在腰間,堪堪裹住清妙玲瓏的曲線,下裳褪在地上,衫下顯出雙纖長白淨的腿來。

雙腳踩不住地麵,隻稍稍分開了,將將勾住藤椅下的橫條。

他臉上凝著未幹的淚痕和薄汗,懷中抱著一小幅畫軸,怔怔地盯著來人看。

張叛雨此刻是實打實地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倒是藤椅上那人,盯著地上這個不速之客,咽了咽喉嚨,雙眸逐漸閃出熠熠的光采,眼神愈發的直率火熱。

他把畫軸置在桌上,起身走到張叛雨身前蹲下,驚喜道:“真的是你?!”

他一臉的不可置信,看著對方,笑著又道,“真的是你!”

張叛雨回過神來,抬手默默捂了把鼻間。

還好沒流鼻血。

他稍鬆口氣,想認真看看麵前的人,一時間又不知眼睛該往哪裏放合適,隻是不經意的視線相觸,麵上就突然燒了起來。

三下五除二,他脫了自己的外衫,給對方披上了。

“把、把衣服穿好啊……”他別過臉去,支吾道,“男、男兒家家的,成什麽體統……”

那人披著外衫站起來,抓住張叛雨的手也將他拉起,圍著人轉看幾圈,麵上顯露出難言的興奮。

他又慢慢轉成羞澀模樣,低頭扭捏道,“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我……”張叛雨一時語塞,總覺得氣氛有些莫名其妙。

不對啊。

我不是來找老丞相的嗎?

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來這裏的目的,朝對方問道:

“丞相不是在此處辦公嗎?他去哪裏了?”

對方聞言,知他並非來尋自己,麵上有些失落。

他重新坐回藤椅,拿起桌上的畫像細細端詳,自顧自地開口。

“原是來找我爹的。”

他語氣中帶著點小小埋怨,話說得無精打采:“他的書房在大堂東麵,這是我的書房。”

原來是曾閑的兒子。

張叛雨終於弄清楚了情況。

隔了點距離,他微踮了下腳,眯著眼睛瞟了眼對方手中畫像,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好家夥,這畫的好像是我誒!

還沒穿上衣!

他往後退了半步,越發覺得此地不宜久留,便略略躬身抱拳,準備溜之大吉。

“在下失禮,誤入公子書房,隻是現下身有要事,不便久留,他日定當登門親自賠罪。”

他轉身便欲跑路。

身後之人聞言,轉身笑了。

“好呀,”他笑得款款,眉眼裏都是溫柔,“你一定要來喔……”

張叛雨不自覺地點點頭,一隻腳已踏出房門。

“我喜歡你。”

那隻腳就這麽停住了。

眼前的萬物仿佛都是靜滯的,所有的光陰和歲月的痕跡好似也從未動過。

一切的靜止隻是為了消化那一句輕得朦朧旖旎又重得難以喘息的話。

“我喜歡你哦。”

天邊的雲停了,地上的風停了,飄搖的花瓣也停了。

從指路的侍女口中得到消息後過來尋人的小廝果然在自家公子的書房外麵發現了張叛雨。

但此時的六皇子不似來時那樣精神,看起來是一臉土色,丟魂落魄。

他正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撐著書房的外牆艱難緩慢地前行。

“哎喲六皇子,奴才可尋您好久了!”

小廝急忙跑過去,等跑近了又不自覺地驚呼起來。

“哎呀您咋流鼻血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他也思不得避忌,趕緊從懷裏掏出平時幹活用來揩汗的帕子遞了上去。

“這帕子才洗過,您將就用用。”

張叛雨接過手帕掩住口鼻,那樣子真是弱小可憐又無助。

太刺激了。

他想到。

從一頭霧水到天旋地轉,不過半刻鍾的時間。

……

不明所以的小廝領著他去後院清洗麵頰,重理裝束後,再引到前堂麵見丞相。

偌大的廳堂之上,隻見曾閑氣定神閑地坐在他對麵,端起茶盞邀他品茗。

張叛雨心想著方才之事,腦中仍有些混亂,開口道:“剛……”

“方才的事我已聽家仆說過,六皇子陰錯陽差地誤入了下官犬子的書房。”

丞相慢慢吹了口茶,幽幽道:“吾兒生性端文,有些怯生,您沒嚇著他吧?”

六皇子:?!

我沒聽錯吧?!

他強行按捺住想一走了之的想法,沒有接對方的話,而是直接切入正題:“曾大人請本皇子來府上,到底有何目的?”

曾閑聞言,放下了茶盞。

他兩手搭在扶手上,緩聲道:“六皇子此言差矣,這話本應下官問您才是,前日您派人來下官府中行竊,所欲為何啊?”

張叛雨狡稱他信口誣蔑,自己未曾派過什麽人來。

對方卻命人呈上那死士的身份腰牌,並著坦訴一切的供詞遞到他麵前。

曾閑反譏這白字黑字的供訴抵不得賴。

張叛雨看著供據上那個鮮紅的手印,激動得站起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不可能!”他怒斥道,“我養的人皆懷死誌,哪怕經曆社死之刑也絕不叛變,斷無在你手中招認一切的道理!”

曾閑抬抬眼皮:“沒錯,您的人確實不畏社死,這點下官的確佩服,”他淡淡掃視著麵前氣急敗環的人,“可這世上撬開一個人口齒的辦法實在太多,有些手段雖然並不常用,可一旦‘對症下藥’,效果便會出人意料,比如說——”

“捧殺之術。”

他說那個不怕社死的死士現在已經在一聲聲“靚仔”的讚美聲中徹底失去自我了……

張叛雨重重地跌回椅上,忽感頭皮一陣發麻。

“你……好卑鄙、好狠毒……”

他心有不甘地斥道。

“六皇子過獎了,”丞相此刻穩若泰山,“其實您的人不招,下官也知道右黨的人不會輕易放過我。”

“畢竟臣手中的這份榜單上,積分排在前五十位的人——右黨可占了足足七成。”他虛偽地表揚道:“想不到這三國殺還真是被你們玩透了。”

張叛雨眉頭鎖緊。

該死!這真是最壞的結果!

可對方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意味深長地寬慰道:

“不過六皇子不必憂慮,臣也知道你們手中有份對左黨不利的名單,因此臣也不會輕舉妄動,甚至——”

“臣可以把您想要的東西雙手奉上。”

張叛雨聞言,如耳貫驚雷。

“你說什麽?”

“臣說,右黨想要的那份榜單,臣可以交出。”

張叛雨覺得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你肯交出榜單?!為什麽?”。

這老奸巨猾的狐狸,會肯這麽輕易地交出榜單?

不料丞相輕笑一聲,戲謔道:

“因為臣自信就算右黨拿到了這份榜單,也動不了左黨的人分毫。”

“而且臣還確信——”

“三國殺這場鬧劇,不出兩月必得平息。”

他說到那時,這兩份名單也不過是兩張無用的廢紙罷了。

張叛雨腹誹這人說得輕巧。

既然肯交出榜單,那你倒是交啊。

結果丞相就像知悉他心中所想似的,真從袖中取出張紙來,呈給他看。

“這是半份榜單,還請六皇子笑納。”

對方接過榜單,疑道:“半份?”

“不錯,這是下官獻給您的誠意,至於榜單的另外半份,”丞相謀算道,“隻要六皇子答應臣一個條件,臣定當在一個月後親手奉上。”

嘁。

果然是陰謀。

張叛雨雖知對方並不安好心,但仍問其條件。

隻見曾閑一改方才算計冷漠的神情,麵容變得慈祥欣慰起來。

“其實臣的兒子逢月——剛才六皇子已在書房見過他了,他明日便要去翰林院進行為期一月的見習。”

他說話間,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但他對宮中諸事並不熟悉,臣擔心他出錯受罰,因此想懇請六皇子對犬子多些誡導,照拂一二。”

“此事本欲另請宮裏熟務的專人照管,但隻因逢月兒時便由臣一手帶大,故而怕生,周近又少親友,倒是常在臣耳邊提及您的名字,臣想他應該很想和您結交朋友……”

曾逢月……

張叛雨的腦中浮現起方才那張楚楚動人的臉。

那雙溫柔含情的眉目,實在是看一眼就叫人難以忘記。

“總之此番見習,無論他是否合格,臣都會遵照約定,將餘下名單如期奉上。”

丞相見對方走神,咳嗽兩聲。

“事情便是如此,不知六皇子意下如何啊?”

張叛雨回過神來,腦中大致總結了對方話裏的意思:我兒子初次進宮人生地不熟怕遭欺負,我這個做老子的雖然勢力大但手還伸不到那麽長,你就當大哥罩著他點——

不,也許說是當他的保鏢更恰當點。

他清了下嗓子,權衡了一通利弊以後發現這交易劃算,一口答應下來。

“如此,就有勞六皇子了。”

丞相見對方要走,謙敬地鞠躬。

“不必說這些客套話,”張叛雨兩指捏住那半張名單,笑得別有精神,“一個月後,我吃慶功宴,你開散夥席!”

到底是意氣風發的青年,說狠話都帶些灑脫爽利。

曾閑笑而不言。

出府之前,張叛雨朝大堂西麵遠遠望了一眼。

隻見一個人隔著一片花海掩身在柳樹背後,也正往這瞧。

電光火石間的視線接觸,張叛雨不自覺地低下頭來。

等再抬頭去看,那人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