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還是那張臉,卻和昨天那個當著眾人麵囂張地說把親哥未婚妻給搶走了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對人察言觀色是檢察官的基本工作職能之一,陳英幹這行幾十年,心裏已經自成一套看人的觀察技巧。

也因而喻廉的女兒找上他的時候,在她對自己詢問的同時,陳英也在觀察她,她眼裏那對父親當年所受遭遇的焦急和憤懣也都被他一一捕捉。

所以他才放心地、事無巨細地將當年自己所知道的事都告訴了她。

陳英微微一笑,拍了拍喻幼知的肩膀:“小喻啊,先打住,你往後看看。”

喻幼知聽話地往後轉頭,愣了。

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賀明涔走過來,抬手,手掌輕輕推了推喻幼知的額頭。

他睨她,語氣淡而高慢道:“誰愛慘你了,自以為是。”

喻幼知這會兒也尷尬得很,他這一反駁,顯得她特別自作多情,窘迫地抿了抿唇,沒有反駁。

總歸有個外人在場,兩人沒有多糾結,決定還是先告別陳英,回頭關起門再來討論究竟有沒有愛慘。

陳英送他們到門口。

喻幼知想著趕緊去找下一個人,沒注意到賀明涔落後了幾步。

賀明涔轉回身,又走到了陳英麵前。

陳英:“還有事嗎?”

“您剛剛是說過,有在考慮把您母親轉到市內的醫院來對嗎?”

陳英點頭:“是啊,我打算下午去轉轉。”

“我正好認識一個醫生,他是專做腫瘤手術的,”賀明涔說,“我剛跟他打過招呼了,您加一下我,待會兒我把他的名片推給您。”

陳英愣了,沒想到自己剛剛就那麽隨口的一說,他居然記住了。

他看著賀明涔,足足頓了好一會兒才沉聲說:“……謝謝你。”

“是我該謝謝您。”

賀明涔很輕地勾了下唇,鄭重道:“謝謝您還記得她父親,在找到您之前,她碰過太多次壁了,多虧您,她的心情終於好了。”

陳英年紀大了,對年輕人之間打情罵俏的行為並不感冒,甚至還覺得有些肉麻,可是對於男人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這種不易察覺卻又十足周到的舉動,由衷地產生了好感。

小喻說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光憑小喻說,他當然不會輕信,可是他卻能從這些微不足道的地方看出來。

陳英感歎道:“當年你爸一直說想跟喻廉當親家,喻廉死活不答應,也不知道他在天上看到你們倆在一塊兒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賀明涔微愣,陳英看見他的反應,不解道:“怎麽?你爸沒跟你提過?”

他搖頭:“沒有。”

明明當年他和喻幼知在一起,賀璋是第一個出聲反對的人。

就因為喻廉死了,所以賀璋的想法才改變了嗎?

賀明涔沉思不語,陳英不知道兩個年輕人還發生過這些,繼續感歎道:“喻廉畢竟就這麽一個女兒,女兒如果喜歡,我想做爸爸的應該也舍不得反對,如果他還活著,你和小喻這時候應該已經在談婚論嫁了吧。”

“我跟她父親同事了好幾年,對她父親印象深刻,”陳英陷入回憶,笑歎道,“喻廉這人看起來固執,平時也不怎麽愛說話,但真的是個很好的人。當時整個科室他跟你爸爸關係最好,我們經常打趣說賀璋對喻廉是熱臉貼冷屁股,一個是沒頭腦,一個是不高興。”

就因為跨江大橋的案子,昔日好友成了陌路,最後陰陽相隔。

如今一個過世多年,一個卻步步高升。

陳英是真的替喻廉不值,承認道:“我當年確實也因為喻廉的事埋怨過他。”

“我理解,”賀明涔語氣平靜,“我爸或許沒有喻叔叔那麽剛正不阿,但我相信他做事有原則。”

他沒有要替父親爭辯的意思,當年的真相還未可知,他不能用自己的主觀想法去改變別人的看法。

他補充:“我們會繼續調查的。”

陳英神色一軟,點頭:“好。”

賀明涔告別,轉頭離開。

-

這一個下午找了四個人,除了陳英以外,其他三個都是避而不談。

四分之一的概率,已經很可以了,現在就是等陳英回去以後把材料寄過來。

事情暫時告了一段落,賀明涔開車送喻幼知回家。

車子開到她家樓下,他突然問:“我爸那個打火機是在你那兒麽?”

“嗯,怎麽了?”

“借我用用,我回頭拿去試試我爸。”

喻幼知睜大眼:“可是現在還沒有確切的證據——”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試探我爸,”賀明涔說,“他要是心裏沒鬼,就是把這打火機扔到他臉上都沒事。”

喻幼知嗯了聲,比起她來說,他們是親父子,就算試探幾下應該也不會有事。

“那你在車裏等我,我上樓去給你拿。”

賀明涔挑眉:“為什麽不讓我一起上去?”

喻幼知愣了愣,也對啊,反正都和好了,他完全可以一起跟她上去她家,這樣她也省得再下一趟樓。

但是……總覺得會發生什麽。

尤其昨天一整天的時間,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是在**度過的。

“改天吧,”喻幼知別扭地說,“我家太亂了,等我哪天把家裏收拾幹淨。”

都是成年人,有的事看破不說破反而是一種樂趣,賀明涔勾了勾唇,沒勉強她,說:“那你去拿吧,我在車上等你。”

喻幼知如釋重負,趕緊下車上樓。

沒多久她就拿了打火機回來了,敲了敲車玻璃示意他放下窗。

然而車裏的人沒動靜,她又隻好開了車門坐上去,然後把打火機遞給他。

因為抽煙的緣故,一握上火機,他的手下意識地就隨意把玩起了打火機。

打火機被她保存得很好,再加上這打火機本來做工也精良,這麽多年過去了,仍然光亮如新。

金屬銀質的打火機在他修長的手指中來回翻轉,賀明涔玩夠了,按照喻幼知說的,掀開機蓋往裏看了眼,果然看到了一個“H”的刻字。

他點了下開關,居然還打得著火。

“我用完就還給你。”

“不用,放你那兒也可以。”

這麽相信他?

賀明涔故意問:“不怕我包庇我爸,把你這打火機偷偷處理了?”

“包庇罪也是要負刑事責任的,”喻幼知正兒八經地說,“情節嚴重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賀警官可要考慮好了。”

他笑了下,將打火機好好收進兜裏,漫不經心道:“比起包庇罪,我還是更想犯點別的罪。”

喻幼知一下子睜大了眼,警惕地盯著他問:“你說什麽?”

他突然伸手,撈過她的後腦勺,垂眼,精準地往她嘴上親了一口。

猝不及防,喻幼知呆呆地看著他。

賀明涔低聲問她:“真不請我上去坐坐?”

即使麵對如此**,喻幼知還是很有原則地說:“……說了改天啊,改天等我把家裏收拾幹淨了,我一定請你來我家做客。”

他衝她眨了眨眼,平靜拒絕道:“可是我不想去你家做客。”

喻幼知一瞬間就有些失望,不過她很能裝,沒表現出來。

“哦,不想就算了。”

然而沒等她失望幾秒,賀明涔又慢吞吞地補充道:“我隻想去你家做——”

停頓了一下,他眼底輕佻的笑意越來越濃。

看著她茫然等待的表情,他嘴唇輕啟,用唇語說。

愛。

……

車子開走,喻幼知仍舊愣愣地站在原地,臉上溫度燙得嚇人。

這是騷擾罪吧,絕對是吧。

-

送喻幼知回家後,賀明涔徑直往另一個地方開去。

他現在是自己一個人在外麵住,極少回家,上一次回家還是幾個月前喻幼知以他哥未婚妻的身份上門,他應了賀明瀾的邀請,然後回了趟家。

再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賀明涔臉色微沉,不禁諷刺地笑了兩聲。

他這次回家沒打跟家人提前打招呼,因而到了家敲門的時候,正在一樓客廳打掃衛生的阿姨打開門看到他以後,拿著拖把站著愣了半天,以為自己看錯了。

“明涔?”

賀明涔直截了當:“嗯,我爸在家嗎?”

“在、在呢,在二樓,”阿姨反應過來,“你這會兒回來是要——”

“我跟他有話說。”

賀明涔直接換了鞋就要上樓。

阿姨見他直奔著二樓去,趕緊攔下:“明涔啊,你爸現在氣還沒消呢,要不你改天再回來吧?”

然而已經晚了一步,二樓的賀璋聽到樓下動靜,這會兒已經下樓。

在看到賀明涔的那一瞬間,賀璋幾乎是立刻沉了臉色。

他抿著唇一言不發,三兩步下樓,等離得夠近了,揚起手就對兒子甩了一巴掌。

賀璋的脾氣向來溫和,再生氣都不會對人動手,賀明涔也從來沒被他打過。

溫和的人動氣起來往往比普通人要可怕得多,賀璋用了狠勁兒打,饒是個子和身形已經超過了父親的賀明涔也被打得側過去了頭,清俊的一邊側臉上立刻浮起巴掌印。

賀明涔就這樣硬生生受了這夾裹著滔天怒意的一巴掌,什麽話也沒說。

阿姨驚叫一聲,連忙就要上前查看賀明涔的臉。

然而賀璋卻說:“不用管他,你去忙你的吧。”

雇主發話,阿姨也隻能走開了。

“你還敢回來?闖這麽大禍你還敢回來?”賀璋氣得急衝他吼,“你知不知道就一天的時間,外麵的風言風語都傳成什麽樣了?!”

“如果不是你哥動作快,視頻剛流出來沒多久就找人刪掉了視頻,還幫你處理了那些爛攤子,安撫好每一個客人,明天我看你還怎麽去警局上班!別說舉報你行為不端,給你記過或者讓你停職,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足夠淹死你了你知不知道!”

賀璋說到這裏,不禁對他露出痛心的表情。

他的兒子是天之驕子,從小就含著金湯匙長大,他給了他最好的物質條件和教育環境,又把他送到了國外最頂尖的高校學習。

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從最基層的警察工作幹起,為了查案抓犯人,導致左手永久性的損傷,如今外頭的那些風言風語把他說得不堪至極,就連他這個父親聽了都覺得心口發涼,又氣又恨。

賀璋重重歎了口氣,說:“你曾爺爺打電話來問訂婚宴順不順利,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到時候他要是叫你跪祠堂,你就等著把腿跪斷吧。”

然而賀明涔聽了卻沒有什麽反應,隻問:“那些人知道我和賀明瀾打起來是因為喻幼知這個人嗎?”

賀璋微愣,沒想到兒子最關心的居然是這個。

被外頭的那些人指著鼻子笑話說他連自己的嫂子都覬覦,他毫不在意,他在意的就隻有那些人知不知道他“嫂子”是誰,那些難聽的話有沒有傳進她的耳朵,有沒有傷害到她。

“……你哥找人壓下來了,暫時還沒人知道幼知是誰,”賀璋語氣複雜,提出了這件事裏唯一值得欣慰的一點,“你們兄弟倆也算有點默契,知道這事兒不能讓女孩兒出來扛。”

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世道就是這樣,兩個男人為一個女人大打出手,叫風流、叫多情,叫為美人衝冠一怒。

而一個女人讓兩個男人為她大打出手,叫不知檢點、叫勾三搭四,叫勾引男人傷風敗俗。

父子倆陷入沉默,賀璋歎了好幾口氣,情緒裏剩下的就隻有對兒子濃濃的失望。

兒子臉上的巴掌印觸目驚心,他撇開眼,沒忍心再看。

從小到大沒怎麽管過他,更沒有打過他,這還是第一次。

“我可以抽根煙吧?”賀明涔突然問。

賀璋沒說話,臉色依舊不好。

賀明涔沒有特意走開去抽,兩腳分別踩在兩階樓梯上,手撐著欄杆,直接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和煙。

銀質的打火機惹人注目,賀璋的眼神一下子緊了,問他:“你這打火機哪兒來的?”

“喻幼知他爸的,她不抽煙,就給我了。”

咬著煙點燃後,賀明涔也不急著將打火機收起來,徑直放在手中隨意把玩。

透過薄薄的煙雲,賀明涔看見賀璋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打火機上。

“爸。”

賀璋回神:“什麽?”

“我今天在酒店碰到了你當年在檢察院一起工作過的同事,”賀明涔語氣散漫,“閑聊的時候他告訴了我一些事兒。”

賀璋神色微變:“什麽事兒?”

“他說你當年一直想跟喻叔叔做親家。”

賀璋一怔,表情刹那間變得有些驚慌。

“那為什麽我當初和喻幼知在一起的時候,你反對得那麽厲害?”

賀明涔眼色平靜,黑眸直勾勾地望著賀璋。

“就因為喻叔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