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高鐵上下來,賀明涔突然接到上司電話,說局裏有急案要處理。

黎隊在電話裏的聲音很緊繃:“回櫨城沒有?”

“回了,”賀明涔說,“我馬上過來。”

掛掉電話,他還沒張口,賀明瀾就先問他:“很急?坐我的車我送你過去?”

“你司機連油門都不敢踩重,算了吧,”賀明涔語氣很淡,直接拒絕,“我車就在停車場,走了。”

賀明瀾的司機手很穩,再加上賓利的底盤本來就穩定,舒適性滿分,行駛在路上也猶如平移,賀明涔是去辦案的不是去開會的,嫌慢很正常。

他走得很急,大邁步離開,高挑的個子敏捷地穿過高鐵站熙攘的人流,然後消失不見。

喻幼知鬆了口氣。

雖然賀明涔大周末還要工作是很慘,但至少她不用再經曆被他們兩個擠在中間還被司機看熱鬧的那種史詩級折磨場麵了。

上車後,身邊少了賀明涔,也就少了那種緊繃感,喻幼知開始複盤這兩天發生的一切。

從去到賀宅再到回來的途中,喻幼知甚至沒有和曾爺爺單獨說過話。

她本以為自己還會再經曆一次當年被曾爺爺問起父母情況時的窘相,然而卻沒有。

反常的是,這次和賀明瀾訂婚,曾爺爺和賀叔叔竟然也沒有再反對。

不清楚賀明瀾是怎麽說服他們的。

明明當時對她和賀明涔反對得那麽堅定。

她還在為這些變化困惑不解時,賀明瀾告訴她訂婚的日期已經敲定下來。

喻幼知懵懵地問:“時間就定好了?”

賀明瀾有些哭笑不得:“嗯,我們這次去老宅主要不就是為了決定這個?”

也是,順便還找到了賀璋和爸爸的合照,確認了那個打火機就是賀璋的。

“那我要準備什麽嗎?”喻幼知問。

“準備把那一天的時間空出來參加訂婚宴,”賀明瀾語氣平和,“主角總要到場。”

原來訂婚宴這麽簡單嗎?隻要她人到場就行了。

明明剛入職的時候她跟著師父參加過一次同事的婚禮,眼見著那個同事為了準備婚禮忙得甚至沒空來上班,連事假都請了好多次。

然而賀明瀾卻沒有叫她操心半分,默默準備好了所有的事宜。

喻幼知有些歉疚地說:“都讓你一個人安排了,我一點忙都沒幫上。”

賀明瀾卻搖了搖頭:“你願意訂婚,就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了。”

喻幼知問:“等你訂了婚以後,賀太太應該就不會再管你的婚事了吧?”

因為一開始賀明瀾對她提出訂婚的請求,他這邊的緣由就是這個。

賀明瀾勾唇:“應該吧。”

喻幼知放心地點了點頭,既然他的目的能夠確保達成,她轉而關心起了自己的。

“當初跟我爸爸共事過的那些同事真的會來嗎?”

這些年,當初和爸爸共事的那些同事們,有的步步高升,有的中庸至今,有的轉了崗位,有的調離了就職地,一個個去找太費勁,隻能用某種緣由叫他們主動回櫨城。

“我已經叫曾爺爺幫忙了,就算那些人不想來,礙於賀家和曾爺爺的麵子他們也不得不來,你可以安心。”

喻幼知嗯了聲,又問了些關於訂婚宴的安排,比如在哪裏舉行,比如除了她想見的那些人,還請了哪些人,需不需要她提前了解。

賀明瀾笑著說:“不需要,我不是說過了嗎?你隻要到時候人在場就可以了。”

“……”喻幼知還是不放心,“那那天我穿什麽,我總要提前準備好吧。”

“不用,我已經讓人幫你準備好了,旗袍和洋裙都有,等到訂婚那天你再慢慢挑吧,想穿哪件就穿哪件。”

頓了會兒,賀明瀾溫和且委婉地補充道:“不過如果這段時間你的體重有變化,記得告訴我一聲,我叫設計師把尺寸改一下。”

那這也太麻煩了。

本來就當了甩手掌櫃的喻幼知不好再給他添麻煩,於是堅定地說:“這段時間我會控製好體重的,不給你增加工作量。”

賀明瀾眼有笑意,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對了,我隻確定了我這邊要來的客人,”賀明瀾說,“請你同事來的話,你確定好人數,我安排座位。”

喻幼知啊了聲,說:“我這邊不用了,我沒告訴他們我要訂婚。”

賀明瀾沒說話,望向她的神色略有困惑。

喻幼知有些為難地看著他,如實說:“其他客人倒還好,反正平時也沒有什麽見麵的機會,但我跟我同事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等事情結束以後,如果他們問起來為什麽我們都走到訂婚這一步了,卻還是沒有結成婚,我不好解釋,因為分手的話肯定有一個人要背鍋。”

她知道訂婚這麽大的事連同事都不通知,按常理來說是絕對不合規矩的,在外人看來也會認為她這個女方對二人的婚事不夠上心。

但她實在不想把這場戲做得太真,怕到時候不好收場。

“如果不行的話就算了,我會叫我同事來的,”見賀明瀾沒說話,喻幼知又補充道,“到時候我就說分手是我的原因。”

“不用了,”賀明瀾說,“是我疏忽了,沒有考慮到你之後的處境。”

她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對一個女孩子而言,都已經和男方走到了訂婚這一步,如果到時候草草收場,外頭的言論會發酵成怎樣,確實很難預料。

男人包容的話越發顯得他溫和得像一潭湖水。

喻幼知感激地說:“謝謝。”

賀明瀾朝她笑了笑,然而眼底的笑意已經淡淡斂去。

-

周一上班,喻幼知一到辦公室,老沈首先問起了她周末兩天去男朋友老家的感想。

接著其他幾個人也圍了過來。

喻幼知三言兩語應付了過去,心裏想著訂婚的事,嘴上卻什麽也沒圖透露。

然而一直到了下午,同事們的嘴還是沒停。

“定好日子以後一定得提前跟我們說啊,”丁哥說,“哥提前半個月吃方便麵,到時候給你包個大紅包。”

苗妙也舉起手說:“那我提前一個月攢錢,什麽衣服和化妝品都不買。”

丁哥立刻笑了起來:“小喻你千萬別信她的話,她這人,兩天不上淘寶手就癢,還一個月呢。”

苗妙回嗆:“那你呢?每次吃食堂就你打的肉最多,我不信你能堅持吃半個月的方便麵。”

“行了,你倆的話都很假,也別比誰更高貴了,”剛開完會回來的老沈揮手趕人,“都幹活去吧,等下班了隨你們吵。”

丁哥和苗妙各自哼一聲,走開了。

“嶽局長的案子進度有了,”老沈將資料往喻幼知手邊一放,“這些潛在證據的材料,局務會上我們討論過了,很有價值,可以結束初查,開始新一輪的調查了。”

喻幼知:“那現在除了嶽局長,其他相關的人我們也可以叫來問話了?”

“嗯,”老沈說,“還是多虧你去了趟學校,從他子女那裏著手。”

喻幼知下意識就想說她沒做什麽,主要還是那個人的功勞。

但張了張嘴,沒說出口。

然而老沈緊接著的下一句卻幫她說出了口:“找個機會好好謝謝賀警官,請人家吃個飯什麽的。”

喻幼知垂眼,猶豫地嗯了聲。

這時老沈又問她:“你們和好了吧?”

她的心猛地攥緊,有些結巴:“……什麽和好?”

“你不是說你們在讀書的時候有恩怨嗎?怎麽樣,人家警官上禮拜還特意送你去高鐵站,應該已經冰釋前嫌了吧?”

“哦……應該吧。”

“那就好,以後打交道的機會多著呢,”老沈笑著說,“公檢不分家嘛。”

老沈走了後,喻幼知發了會兒呆,最後拿出手機,想著要不要給賀明涔發個道謝的消息。

可是猶豫了半天,一個字都沒發出去。

發展到這個地步,她沒有辦法再裝傻和否認。

賀明涔已經看出了她和賀明瀾的不對勁,也猜到了他們訂婚是別有理由。

她有點搞不清楚,自己現在和賀明涔算是個什麽狀況。

……是要和好嗎?

這個念頭一起來,喻幼知又應激般地想起了以前。

不可否認,她和他確實度過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日子,可是後來的爭吵和冷戰也是真實發生過的,至今也叫她無法釋懷。

從決定回國那一刻她就想明白了,他們不可能再和好了,之後的幾年裏,她也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喻幼知神色一黯,放下手機。

手機卻心有靈犀般地在這個時候亮了起來。

是賀明涔發過來的圖片,內容是從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掃描文件。

接著是一段語音。

賀明涔的聲線平穩:“當年跨江大橋是市裏重點開發的建設項目,所以招標的時候基本上市裏規模稍微大一點的建設公司都參與競標了,競爭很大。”

“大橋出事以後,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承包商頭上,覺得是他貪汙了政府撥款。”

喻幼知靜靜聽著。

案子從開始調查到結束,所有人都期盼著法律能給與這種利欲熏心的達奸商最嚴重的製裁,結果事與願違,證據不成立,承包商當庭釋放,人們理所應當地憤怒,最後又“理所應當”地將罪過推究到了當時負責案件的檢察官頭上。

賀明涔提到了承包商貪汙的事,但給喻幼知發來的不是當時貪汙案的案件卷宗,而是最初政府下發的相關財政文件。

他又發來了一條語音:“我發給你的圖片看了沒?看到當時給文件簽字的人是誰了嗎?”

喻幼知回:「看到了」

在文件最後的簽字上,寫著一個人名。

是當時還是財政評審中心主任,現任shi長助理的席誌誠。

“但我不確定這事兒是不是跟席叔叔有關,”賀明涔說,“正好他找我吃飯,我再看看吧。”

喻幼知:「他找你吃飯幹什麽?」

“不知道。”

然後他沒再發語音,回了條文字消息:「我開會了,有情況再說」

喻幼知:「謝謝」

賀明涔:「真想謝我就來點實質性的吧」

喻幼知抿了抿唇,問他:「什麽意思?」

賀明涔:「別裝傻」

她似乎都能想象到他打這幾個字的時候,那副氣定神閑又傲慢的神態。

-

喻幼知沒回複了。

賀明涔將手機放進了兜裏,接著開會。

局長還在接著說:“……這幾年官方下了好幾次文件,督促各省市一定要嚴打hei惡勢力,我們本來這幾年一直是周圍各市的模範,但最近好像又冒出了一些團夥,已經出過好幾回治安事件了,個別上升到了刑事,他們這幫人之間究竟有沒有組織性,現在暫時還沒有定論。”

接著投屏儀上顯示出最近這些治安案件中相關的當事人和企業。

“這江富地產怎麽沒完沒了呢,”有人出聲,“前幾年為一塊地皮砍死了兩個人的涉事公司就是它吧?”

還有人發出疑問:“咦?雲良建設的老板不是已經被抓了嗎?”

“皇帝被抓了,不還有太子爺坐鎮麽。”

“嘖,老子和兒子一丘之貉。”

“溫茂。”副局長出聲。

會議桌側邊坐著的黎隊抬頭:“嗯?”

“這事兒你們重點關注一下,”局長又看向旁邊的人,叫道,“明涔。”

賀明涔掀了掀眼皮子:“嗯?”

局長默了會兒,不滿道:“嗯什麽嗯,你們倆能不能多往外吐一個字?別以為二隊業績好就這麽囂張啊,跟一隊學習下對領導的態度。”

“好,”賀明涔漫不經心笑了笑,“您叫我有事嗎?”

這一笑居然還笑出了點無奈寵溺的味道。

笑得局長渾身不適,擺手:“算了,待會兒再說,先開會。”

賀明涔看了眼黎隊,用眼神問黎隊我怎麽了?我態度不是很好嘛?

黎隊沒理他。

等開完會,賀明涔起身準備走人,被局長攔下。

“如果真是有組織性的涉hei團夥,你這次查案的時候可一定要小心了,”局長看了眼他的左手,“要是再傷一回,不光是我們刑偵一線少人,我也沒法跟你爸交代。”

賀明涔:“明白。”

“沒什麽事你今天早點下班吧,”頓了頓,局長說,“席市助給我打電話了,說他今晚跟你有約,叫我別留你加班。”

賀明涔:“好。”

“……明涔,多往外說一個字能要你命嗎?等你以後當了領導,給手下的人開會的時候你也這樣?”

見賀明涔還是沒什麽反應,局長又說:“你這樣,等你以後娶了老婆,你老婆都得說你對她冷暴力。”

賀明涔終於有了點反應,眉眼輕抬,淡淡說:“不會的。”

局長:“……”

三個字,好歹有進步了。

-

到點下班,賀明涔開車去了和席誌誠約好的餐廳。

坐在包廂裏等了會兒,來的卻不是席誌誠。

席嘉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一身精致的小裙子,大小姐味道十足。

見到她的那一刻,賀明涔瞬間就明白過來了這頓飯的目的在哪兒。

席嘉坐下,拿著菜單問他想吃什麽菜。

賀明涔沒抬眼,低頭看著手機說:“都行,你點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席嘉卻有些不滿意:“時間還早,吃完了以後我們可以去看個電影啊,或者去江邊散個步也行。”

賀明涔一副沒什麽興趣的樣子。

“這種事你應該找你男朋友陪。”

“我現在單身,沒男朋友,”席嘉咬著唇說,“而且這頓飯是你爸跟我爸一起安排的,是什麽意思你應該知道。”

賀明涔沒做聲,歪著頭,伸手煩躁地撫了撫眉頭。

他的抗拒和冷淡全都寫在了臉上,席嘉心裏難受,麵色也跟著沉了下來,一頓飯吃得兩個人都很不開心。

沉默地吃完了飯,賀明涔付完錢走出餐廳,席嘉跟在他後麵,一言不發。

“開了車來麽?”賀明涔問,“開了車來就自己回吧。”

席嘉本來還在賭氣,可他非但不說兩句好聽的,跟完成長輩任務似的吃完飯就要走,終於忍不住了,隻得放下大小姐姿態。

她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席大小姐隻要一碰上賀小少爺,就隻能當舔狗。

“明涔。”她還是叫住了他。

賀明涔:“什麽?”

“是因為喻幼知嗎?”席嘉說,“所以你不願意跟我相親。”

“沒她我也不願意,”他神色冷淡,回答也十分直白,“我說過了,我對你沒那方麵的想法。”

席嘉心中酸澀,語氣卻突然激動起來:“可如果當初不是她出現,也許我們之間真的有可能呢?”

賀明涔蹙眉:“哪兒有那麽多如果。”

“就要如果!就是因為她!”席嘉揚高了聲調,“她都要和你哥訂婚了,日子都已經定下來了!”

賀明涔神色微滯,眉頭又擰緊了一些:“日子定了?”

席嘉怕他不相信,連忙從包裏掏出請柬給他看:“你看,時間地點都在上麵。”

賀明涔看著那上麵的名字,確確實實就是那兩個人。

訂婚請柬印得跟結婚請柬似的。

賀明涔諷刺地笑了笑,鬆了手將請柬丟在地上,轉身就走。

席嘉上前攔住他。

“你幹嘛去?你是不是要去找喻幼知?”

賀明涔:“讓開。”

席嘉執拗地伸開雙手攔住他:“我不讓,明涔,難道你忘了喻幼知當初為什麽會主動追你嗎?”

賀明涔肩膀一頓,麵色瞬間陰沉下來。

“她那個時候明明喜歡的是你哥,但又怕自己去英國上了大學以後,你家就不繼續養她了,你哥是私生子,所以她拋棄了你哥,改追的你,結果你到了那邊之後,你爸就停了給你的生活費,你沒了錢,她就又不要你了。”

每一句話都在複盤喻幼知當年的自私和無情,每一句話都在揭穿他當年的愚蠢和狼狽。

他不想回憶那些,也在盡力忘記。

然而席嘉卻將這些重新提了起來。

“因為她的一句你是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少爺,你跑回國當了警察,把自己的一隻手都給廢了,這幾年,你沒過過生日,沒打過籃球,”席嘉頓了頓,轉而說,“而她這幾年在幹什麽?她在跟你哥談戀愛煲電話粥!現在還要訂婚了!”

賀明涔臉色緊繃,像是壓抑著什麽,語氣蒼白道:“她跟賀明瀾的訂婚是——”

話沒有說完,賀明涔又沉默下來。

在別人看來,喻幼知確實已經跟賀明瀾在一起了。

席嘉以為他這是無力反駁,抓上他的胳膊,問:“明涔,即使這樣你還能原諒她嗎?你還要跟她和好嗎?”

然而她沒能聽到賀明涔的答案。

他一直抿緊著唇,眼裏閃過無數駁雜而掙紮的目光。

最後席嘉也放棄了,歎了口氣,走之前叫他再好好想想。

“訂婚那天我也會去的,到時候你再給我答案吧。”

賀明涔在原地站了會兒,等回到車上,又坐在主駕駛上發了很久的呆。

然後不受控製地拿出手機撥通了某個人的電話。

那個人接得很快:“有事嗎?”

遲遲沒有回答,她又叫了他的名字:“賀明涔?”

最後她沒了耐心,無奈道:“你要不說話我就掛了。”

喉結不斷吞咽,拿著手機的那隻手的指尖在顫,男人閉了閉眼,掙紮許久,終於艱澀卻從心地開了口。

“……你要不要跟我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