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涔仿佛永遠都學不會怎麽說好聽的話。

年紀還小的時候可以解釋是因為家境好優越感強,天之驕子心氣高,現在還這樣,完全就是個徒有其表的臭男人。

也怪自己剛剛不過腦說錯話,讓他抓住了把柄。

不談私事,隻談公事。

喻幼知在心裏這麽告誡自己,她低著頭,視線落在他藏藍色的領帶上,然後平靜語氣道:“我回去繼續審周雲良了。”

說完就要走,賀明涔沒再攔,淡淡提醒了一句:“審人的時候別帶私人情緒,不然會被對方帶著走。”

客觀冷靜是審訊方一定要在審訊過程中做到的。

喻幼知一貫很冷靜,如果不是周雲良無意間提到了她爸。

事情就是這麽巧合,跨江大橋的項目在上一個承包商卷款跑路後,忽然落到了周雲良頭上,所以周雲良對當年的事才會那麽了解。

她爸當年在跨江大橋墜橋身亡,知曉的人什麽態度都有,有歎息有同情,也有嘲弄和冷嗤,說他以死證清白的有,說他畏罪自殺的也有,但大部分人都是沒什麽感覺,隻覺得:哦,有個檢察官死了。

所以說死對人來說有多不值得,她爸沒有懲罰到逍遙法外的貪汙犯,沒有懲罰到對他口誅筆伐的那些人,唯獨懲罰到了所有在乎他、親近他,最愛他的家人和朋友們。

如果爸爸能夠提前預知,他的死會讓妻子在不久後隨他一塊兒離開人世,會給唯一的女兒留下這輩子也無法愈合的心理創傷,不知道會不會後悔當初一頭從跨江大橋上墜落,就此結束生命?

喻幼知閉了閉眼,輕聲說:“我盡量。”

接下來的審訊中,喻幼知恢複了一開始的冷靜,不再理會周雲良的憤慨言辭,無論他怎麽裝傻否認自己做過的事,她都沒有再帶著任何私人情緒回應任何話。

周雲良嘴上卻依舊堅持著自己沒犯任何錯,是你們警察和檢察官冤枉好人。

“你的銀行流水是很正常,那馬晶晶的呢?”喻幼知將複印材料往他麵前一擺,“你這幾年接了不少工程,每次竣工質監局去驗收之前,質檢人的銀行賬戶上都會收到一筆打款。”

周雲良一看這些材料,神色微變,很快又說:“這是馬靜靜的賬戶,她給誰打錢關我什麽事?既然錢是在她賬戶上,也是她打給別人的,那你們應該去告她貪汙知道嗎?別隨便汙蔑好人。”

有的男人找情人是為了追求刺激,純粹是犯賤,有的男人比如周雲良這樣的,則是為了算計情人,情人對他來說不止是暖床工具,更是背鍋利器,貪慕虛榮的年輕女孩兒如馬靜靜,以為是自己拿捏住了男人讓他們甘心掏錢博一笑,其實背後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喻幼知被周雲良的這副無恥模樣給弄得心頭火盛起。

“不要覺得隻要自己不承認我們就沒辦法了。你現在的行為隻能決定你是早一刻上法庭還是晚一刻。”

周雲良的眼神有稍微閃爍,但轉瞬即逝。

最後還是老沈和丁哥回來和這個老狐狸繼續周旋,老沈讓喻幼知換個人問,比如周太太那邊,看看能不能從她嘴裏套出點什麽有用的信息出來。

喻幼知轉而往另一個審訊室走去,進去的時候正好撞上一個刑偵隊的刑警從裏麵出來。

剛開會時都有簡單介紹,這個人好像姓宋來著。

“喻檢來了?”宋刑警跟她打招呼,“我們副隊這會兒就在裏麵呢,你倆一起審?”

喻幼知瞬間違背師父吩咐,改主意道:“不用了,我去馬靜靜那邊。”

她轉身就走,不明所以的宋刑警就這麽眼睜睜看著嬌小的背影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走廊。

宋刑警撓撓臉,這時審訊室的門又被打開,賀明涔走出來。

“愣在這兒幹什麽?”

“哦,沒啥,就剛碰上喻檢了,”宋刑警回過神,問他,“你怎麽也出來了?不審了嗎?”

賀明涔嗯了聲,說:“她剛提到了馬靜靜,說了些東西,你接著審她,我去馬靜靜那邊看看。”

宋刑警剛要說喻檢也在那兒,賀明涔已經先他的嘴一步走了。

男人腿長,比喻幼知走得還快,挺拔的背影利落,步伐幹脆穩健,根本來不及叫住。

宋刑警聳聳肩,隨便吧,反正一個人審兩個人不都是審?

-

暫時沒地方去,又不能在警局裏幹坐著摸魚,喻幼知隻能硬著頭皮又去找了馬靜靜。

馬靜靜有點不明所以:“怎麽又審啊?”

喻幼知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叫她先坐下。

“隨便聊聊,”她說,“聊周雲良也可以,不想聊他,你想說什麽都行。”

喻幼知真的就是字麵意思,然而馬靜靜這些天被審慣了,知道這幫公務員都喜歡拐著彎說話,所以很自然地以為喻幼知是又找她打聽周雲良的事。

原本馬靜靜不想提周雲良,她一時虛榮給周雲良做情人,誰知最後被他和他老婆合夥坑慘,最後落得這麽個結局,即使對周雲良沒有愛情,生氣和悔恨也是實打實的。

因為喻幼知之前說過,她提供的證據越有利就越有可能在法庭上幫她減刑,於是隻得忍著強烈的惡心感,盡力回憶和周雲良相處的場景。

結果說著說著就成了對周雲良的吐槽大會,馬靜靜說起勁了,這時審訊室又進來個人。

喻幼知側頭一看,徹底無語。

賀明涔也看到她,站在門口沒進去,反倒是馬靜靜招了招手:“哎警官你來了,正好,麻煩你幫我解答一下疑問。”

賀明涔不明所以,但嫌疑人既然有疑問,他沒有拒絕的必要,於是走到喻幼知這邊,將靠著她的另一張椅子往旁邊一拽,然後才坐下。

涇渭分明得很,但越是明顯就越顯得不對勁。

馬靜靜看出來,問他:“警官,你們兩個吵架了嗎?”

喻幼知抿唇沒說話,賀明涔裝沒聽見,言簡意賅:“不是有疑問?問吧。”

“哦,我是想問,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喜歡在女人麵前吹牛裝逼?尤其是在泡女人的時候。”

賀明涔顯然沒料到居然是這種無聊問題,愣了下,冷聲問:“這跟案子有關嗎?”

“沒關係啊,隨便聊聊而已。周雲良之前追我的時候,經常跟我說他白手起家有多了不起,”馬靜靜回憶道,“他還說自己很有人脈,認識很多大人物,他事業上的第一桶金好像是一個什麽橋的項目,就是因為經常陪一個大官喝酒,那個大官很看中他,主動給他牽的線。”

喻幼知怔愣,立刻問:“跨江大橋?”

“好像是吧……”馬靜靜皺眉,“太久了我忘了。”

她又問:“那個大官是誰周雲良有說嗎?”

馬靜靜搖頭:“沒有。”

眼裏閃過一絲失望,喻幼知歎了口氣。

賀明涔微眯眼,說:“你接著說,隻要是跟周雲良有關的。”

馬靜靜覺得挺有趣:“不是吧,你們連這麽無聊的事都喜歡聽啊?”

她沒多想,又繼續說。

然而說了沒幾分鍾,馬靜靜卻突然偏過頭幹嘔起來,越嘔越嚴重,感覺連酸水都要吐出來。

兩個人都是臉色一變,連忙站起身去看她。

喻幼知急忙給馬靜靜遞了杯水,又給馬靜靜拍背,賀明涔不明白為什麽好端端地就幹嘔起來了。

“她怎麽了?”

喻幼知搖搖頭,問馬靜靜怎麽了,結果馬靜靜自己也是茫然地搖頭。

“我也不知道,就最近這段時間肚子總不太舒服。”

如果在審訊過程中嫌疑人突發身體狀況,就得中止審訊盡快送嫌疑人就醫,賀明涔叫了幾個女警過來,喻幼知也隻能匆匆結束今天的問話。

馬靜靜暫時被送到了醫務室,喻幼知和賀明涔也跟了過去,醫生邊給馬靜靜做檢查邊問他們當時的情況。

喻幼知如實說了,說的時候臉上還帶著迷惑,最後問:“是不是吃壞肚子了?”

比起關心馬靜靜的身體,賀明涔顯然更關心案子:“她這什麽時候能好?還能審嗎?”

兩個人都等著醫生解答,醫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一看你倆就沒結過婚吧?有對象沒有?”

賀明涔:“?”

喻幼知貌似有些明白了,臉色一熱,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醫生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大概猜到了意思,打趣著說:“哦?看來是有對象了?作為醫生我得提醒你一下,如果不打算結婚的話平時一定記得做好措施,不然最後遭殃的還是自己的身體。”

賀明涔本來不明所以,醫生這一提醒,再遲鈍也聽出來了。

喻幼知無措地張著嘴,這會兒偏偏旁邊還站了個賀明涔,麵對醫生的提醒,她否認也不是,承認也不是,上下都不是人。

最後隻憋出了一句:“……嗯,明白。”

馬靜靜還在**躺著,兩個人走出醫務室,鬧了這麽一出兒,審訊就這麽不明不白地結束了。

氣氛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僵持,可能是因為馬靜靜這邊半點收獲都沒有,賀明涔的臉色不大好,自顧把喻幼知狠狠甩在後頭,沒再說一句話。

喻幼知也不知道自己心虛個什麽勁兒,再加上好不容易從馬靜靜那兒聽來點什麽線索,結果是竹籃打水,心情也不大好,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後慢慢走。

等跟老沈他們會合,喻幼知把馬靜靜的情況一說,幾個人跟她當時的反應一模一樣,那就是不敢置信。

“可能懷孕了?!啊?誰的啊?周雲良的嗎?”

喻幼知不確定地說:“應該是吧?”

“……”老沈臉上此刻隻有大寫的無語兩個字。

後來刑偵隊的幾個也從賀明涔那兒聽說了,同樣都是不敢相信,以及非常無語。

老幼孕,辦案過程中最難搞的三類人,竟然被他們撞上了其中一個。

一整個下午,檢察院的幾個人就待在警局哪兒也沒去,準備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食堂準備開飯,黎隊問老沈要不就在他們食堂吃了晚飯再走。

老沈也不客氣,心想還沒吃過警局的食堂呢,想看看跟檢察院的夥食比怎麽樣,於是積極地帶著三個小輩跟著黎隊幾個人去了食堂。

天色漸晚,食堂裏燈火通明,到處都是交談聲。

黎隊作為老大,主動要請檢察院的這幾個人吃食堂,老沈資曆最大最先打飯挑菜,等老沈挑好菜了,黎隊把飯卡往感應器上一刷,上麵顯示沒錢了。

黎隊臉色一沉,老沈隻能硬著頭皮誇道:“……黎隊平時過得很節儉啊。”

結果這話一說,黎隊的臉色頓時更沉了。

刑偵隊的幾個人都拚命捂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黎隊為保麵子,朝賀明涔招了招手:“明涔,刷你的卡。”

這麽好的一個嘲笑隊長的機會怎麽能放過,賀明涔淡聲拒絕:“黎隊,我平時也很節儉。”

黎隊頓時冷笑,反擊回去:“我們賀少爺什麽時候還學會節儉兩個字怎麽寫了?別跟我裝,你是副隊,老沈他們幾個今天你請。”

下了命令,黎隊轉身就走,去充值窗口那邊充飯卡去了。

賀明涔扯了扯嘴角,隻能等檢察院的打完飯挑好菜,然後再一個個給他們刷飯卡。

到喻幼知的時候,她看著窗口裏滿目琳琅的菜品,厚著臉皮點了幾個自己喜歡的:“宮保雞丁,水煮肉片,還有——”

還沒點完,賀明涔問:“吃這麽辣的?”

“怎麽了不願意請?”喻幼知覺得這男的管得有點多,不爽道,“大不了到時候我把錢轉你。”

賀明涔慢吞吞地說:“我是擔心你跟馬靜靜一樣,連自己懷了孕都不知道。”

“……”喻幼知睜大眼,臉上的溫度瞬間又起來了,“你說什麽呢!我怎麽可能懷!”

麵對她的強烈否認,賀明涔敏銳地眯起眼,挑眉反問:“怎麽不可能?你男朋友不行?”

這人有病吧,從今天下午開始就一直男朋友男朋友的,她都沒他那麽在乎男朋友。

食堂人多,但是不懟他兩句,她今天晚上回去很可能會氣得睡不著覺,喻幼知思前想後,隊也不排了菜葉不打了,拽過他的胳膊把人拽出了人堆。

喻幼知咬著牙瞪著眼,臉上溫度燙得嚇人,故意加重了語氣說:“比、你、行。”

“……”

這一句的殺傷力簡直不亞於直接在男人腦門上崩了一槍,賀明涔神色陰鷙,盯著她倔強的臉看了半天,最後硬繃著下顎笑了兩聲。

麵對喻幼知的無情嘲諷,他彎下腰,在滿是喧鬧燈火明亮的食堂裏,湊在她耳邊,十分惡劣地用一句簡單的反問逼她回憶起了隻有兩個人才知道的私密事。

“他也弄哭過你?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