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太傅到的時候,薑芸蕙依舊虛弱地躺在**。她床前的帷幔半遮半掩,透過那層薄紗隱約能見床間的瘦削的女子。

“芸蕙,來吃點東西吧。”薑太傅並未帶隨從,而是獨自提著一個食盒,徑自坐到了薑芸蕙床邊。

薑芸蕙一直閉著眼睛,並未回應薑太傅,就像是睡著了一般。

“祖父知道你如今是醒著的。”薑太傅看著薑芸蕙長大,因此一眼便識出此刻的薑芸蕙是在裝睡,“來,祖父命人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點心。”

薑芸蕙緩緩睜開眼睛,如今,她聽著薑太傅無比關懷的話語,卻隻覺得心涼。

這所有的話語,無非都是想要將她推入深淵,讓她永遠成為薑家爭權奪利的棋子。

薑芸蕙用手緊緊攥住被褥,其上很快便出現了一道很深的褶皺。

“我不餓。”

“芸蕙。”薑太傅看著臉色蒼白的孫女,歎了一口氣,“你向來聽話,如今非要和祖父過不去嗎?”

薑芸蕙未曾言語,可她的臉頰上卻劃過兩道淚痕。

從小到大,她都及其敬重這位祖父,祖父雖然大多時候對她要求及其嚴格,但她過去卻一直認為自己的祖父是愛著自己的。

可是,直到她發現她的祖父為了薑家的榮耀執意地想要將她送進宮中成為新帝的皇後,在那一刻,她突然變得無措起來。

她的祖父,終於在她麵前撕開了那塊麵具,將其最為勢利的一麵展現在她麵前。

而這也像是一把利刃,徹底斬斷了她和她祖父之間的親情。

“你是我唯一的孫女,現在消瘦至此,祖父也會心疼你的。”薑太傅見薑芸蕙遲遲不開口,心中也是有些惱怒的,隻是現下卻硬生生地將怒意壓製了下來,隻是朝外邊吼道,“繁霜,進來伺候小姐更衣。”

“不用。”薑芸蕙知道她與祖父之間遲早會有一場激烈的爭鬥,並不想將繁霜也卷入其中,她抹了抹臉上的眼淚,然後緩緩從**坐起。

許是起身之時有些迅速,加之她已經許久都未進食,薑芸蕙眼前一黑,整個身子搖搖欲墜,嚇得薑太傅急忙將她扶住。

然而,薑芸蕙卻在下一瞬徑直將薑太傅的手掰開了。

薑太傅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但並未多說,而是將食盒中的糕點遞到薑芸蕙跟前:“芸蕙,聽話,吃點東西。”

這一次,薑芸蕙不再拒絕,破天荒地答應了薑太傅的請求。

薑太傅心中一喜,以為薑芸蕙態度有所變化,卻不想待薑芸蕙將糕點用完後,隻聽她冷冷地說:“祖父既然這般疼我,那為何不依照我的意願,同意我和欽郎之間的婚約?”

薑芸蕙不再畏懼薑太傅的目光,她之所以願意吃點東西,並不是向薑太傅妥協,而是為了讓自己更加有精神去麵對接下來兩人之間的“惡戰”。

她斷不會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向薑太傅妥協。

而薑太傅,她的祖父,今日也休想得逞。

“我說了,你和蘇欽不合適。”薑太傅眉頭微皺,似是意識到了什麽,不悅道,“這就是你和祖父說話的態度?”

“祖父,您知道,陛下並不喜歡我,您將我送進宮去,也是徒勞。”

“祖父不是告訴過你,你不需要贏得陛下的喜歡,你隻需要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你的背後有薑家,陛下永遠不會廢了你。”

薑芸蕙並未打斷薑太傅所說之話,待薑太傅說完,她輕笑了一聲,諷刺道:“薑家的百年榮耀有那麽重要嗎?物極必反,盛極必衰,想必祖父定然明白這個道理。縱觀古今,有哪個家族能夠永遠興盛下去?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最後不過皆是人去樓空罷了。”

“薑家可以。”薑太傅定定地看著薑芸蕙,眼神中充滿了偏執,“我說可以,就可以。薑家先祖乃是跟隨□□皇帝的開國功臣,如今幾代帝王更替,但其在朝中的地位依然無人能夠撼動。”

“可是我不願意做祖父維持薑家百年榮耀的棋子。”薑芸蕙看著她過去一向都敬重的祖父,平靜地開口,“若薑家的百年基業葬送在我手中,那便是天意如此吧。”

“薑芸蕙,你可知你在說什麽?”薑太傅突然咆哮道,他一把抓住薑芸蕙纖細的手腕,目眥盡裂,“你不在乎蘇欽的死活了?難道你願意看著他死?你可曾想過,朝中有多少人對蘇家恨之入骨,他若是再次展露在朝野之中,將會掀起多大的風波?”

薑芸蕙看著怒發衝冠的薑太傅,可此時,她就像一個旁觀者一般,靜靜看著眼前之人怒氣衝衝,在憤怒,在咆哮。

“陛下當初選擇放過欽郎,定然給他留下了後路。祖父,你去刺殺蘇欽,隻會激起陛下對您的不滿。自古以來,有從龍之功的能臣有幾位最終躲過了帝王的猜忌?您怎知現在陛下對您毫無想法?帝心難測,我奉勸祖父莫要因此惹禍上身。”

“好得很,薑芸蕙,何人給你的膽子,竟然讓你來教訓我了?”

“芸蕙不敢,隻是奉勸祖父一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如今陛下早有後位的人選,祖父還是莫要對後位繼續執念下去。這皇後,我做不得也更不會去做。”

空氣中突然響起“啪”的一聲,緊接著,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來。

薑芸蕙用手捂住她的臉頰,詫異地盯著薑太傅。

薑太傅已是怒極,可待他扇了薑芸蕙一巴掌後,也立即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

他打了他唯一的孫女。

“芸蕙,疼否?”薑太傅焦急地問道,“祖父這就去給你叫大夫!”

“不用了。”薑芸蕙淡淡地說,她早已看清現實,如今麵對祖父這舉動絲毫不感到意外。

薑芸蕙隻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疼,但她還是將她的手拿開了,讓她臉上那個紅色的巴掌印徹底暴露在薑太傅麵前。

薑太傅見著這個巴掌印隻覺得異常刺眼,他想要安撫一番,然而薑芸蕙卻坐得離床邊更遠了些。

這讓薑太傅腦海中有什麽記憶突然閃現出來,許多年前,他唯一的女兒薑凝,也就是薑芸蕙的姑母,也是這般,但她卻硬生生地判離了薑家。

“祖父如此驚慌,難不成是想到了什麽?”薑芸蕙雖然與薑太傅保持了更遠的距離,但言語間卻對薑太傅步步緊逼,“多年以前,你是否也這般逼迫我姑母?”

“住嘴!”

薑太傅越是讓薑芸蕙閉嘴,薑芸蕙就越要將這塊傷疤揭開,她從小便知道自己有一位姑母,但是在很多年前,卻為了一個平民出身的男子,退了原本薑家與京城中某個豪族的婚事,叛逃薑家。

從此以後,她這位姑母音信全無,再未回來。

過去薑芸蕙並不理解這般舉動,她隻認為她的這位姑母實在叛逆,可今日,她越發能夠理解她姑母的舉動。

“祖父,我說得不對嗎?當初可是祖父親自將姑母逐出了家族,這些年,我姑母全然不知生死,祖父難道心中就沒有任何悔意?”

薑芸蕙其實並不想拿自己姑母說事,但如今,薑太傅逼她至此,她不得不反擊。

薑太傅望著他從小看到大的孫女,竟然感到無比陌生。

也就在這時,房間內突然傳來瓷瓶碎落的聲音,緊接著傳來一聲尖叫。

薑太傅一驚,厲聲道,“誰在那邊?”

“祖父,許是白雪它亂竄,不小心碰到了......”薑芸蕙掩飾道。

“怎麽,你現在都還想騙我?你那貓如今在外麵呢。”薑太傅說著便徑直起身,走到花瓶碎落之處,並一把將後邊的帷幔掀起。

葉楚楚和沈安荷正躲在此處。

此刻葉楚楚神情平靜,沈安荷便不是如此了,她有些愧疚,又有些慌亂,因為正是她不小心碰倒了瓷瓶。

“原來是你們。”薑太傅低沉地說道,“老夫和芸蕙說話之時便有些好奇,她性情向來軟弱,為何今日會這般不管不顧地頂撞老夫,原來是你們在背後挑唆。”

“薑大人說得什麽話,若不是阿蕙有了輕生的想法,你以為我們願意到薑府來?”沈安荷本就是跳脫的性子,向來不怎麽能沉住氣,她上前一步,徑直擋在葉楚楚跟前,“你見到本公主竟然不行禮?”

薑太傅在官場沉浮多年,此刻並不想與一個小丫頭計較,聽了這話,倒是很順溜地給沈安荷行了個禮。

隨後,他看向葉楚楚,與之同時,葉楚楚也在打量他。

葉楚楚的容貌極為清麗,哪怕不施粉黛,依然能夠在眾貴女間脫穎而出,加之她眉心上有一點花鈿,更是將其襯托得美豔無雙。

就連薑太傅也不得不感歎,天子的確好眼光,葉楚楚的美,確實不是一般庸脂俗粉能夠相比的。

薑太傅其實一早便打算和葉楚楚說說話,如今看著眼前這小姑娘一副未經世事的樣子,腦海中那個過去被他壓下來的念頭也愈發強烈起來。

他暫且將薑芸蕙惹他不快的事情置於一邊,然後對葉楚楚溫聲道:“葉姑娘,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楚姐姐,別去!”

沈安荷不安地看著葉楚楚,她用手悄悄拉了拉葉楚楚的衣袖,卻不想被葉楚楚反握住了手。

葉楚楚朝沈安荷微微笑了笑,用唇語道:“沒事的。”

然後便朝薑太傅點頭示意,隨薑太傅離開。

“楚楚!”葉楚楚跟隨薑太傅出去之時,薑芸蕙在**大叫,想要將葉楚楚拉回來,“你別去!”祖父顯然不會對葉楚楚說什麽好話。

“老夫便是如此無恥之人?”薑太傅看著薑芸蕙,“這葉姑娘乃未來的皇後,老夫當然要以禮相待。”

薑太傅的突然轉變讓薑芸蕙和沈安荷都同時一愣,此前他和薑芸蕙的談話中,話裏話外皆是認為葉楚楚難以坐上後位,但現下,他卻又主動承認了葉楚楚的地位。

如此變臉之迅速,世間怕是少有。

但也隻有薑太傅這樣的人能夠坦然處之。

薑太傅將葉楚楚領到了他的書房之中,“葉姑娘,坐吧。”

許是之前在梧桐鎮已經和官員打過不少交道,又或許是知道自己背後有沈暮辭撐腰,葉楚楚並未感到局促,很鎮靜地坐了下來。

這讓薑太傅不免對眼前的女子有些刮目相看。

畢竟,一個普通鄉野女子,在麵對朝中官員之時,竟然如此從容不迫,確實有其過人之處。

“葉姑娘的父母可還好?”薑太傅一邊給葉楚楚斟茶一邊問道,此刻的他仿佛一個關懷晚輩的老人,給人以慈祥之感。

“我父母皆已離世。”葉楚楚淡淡地說道,“我阿娘在我很小時候便去世了,沒過幾年我阿爹也染病身亡,如薑大人之前所了解的一般,我沒有母族,也不是什麽高門貴女,不知薑大人還想知道什麽?”

薑太傅顯然對葉楚楚的這個回答有些吃驚,他萬萬沒想到,葉楚楚竟然是一名孤女。

“老夫自是知道陛下對你的情意。”薑太傅也不打算繞彎子了,便直接說道,“但自古以來,皇後皆出身貴族,你既然喜歡陛下,想必也不會讓他為難。”

薑太傅說完微抿了一口清茶,然後等待著葉楚楚的回答。

葉楚楚秀眉微皺,但並未直接給出答複,而是問道:“薑大人想要說什麽?讓我主動請辭,將皇後之位讓給阿蕙?”

“葉姑娘果真是個聰明之人。”薑太傅用手撫摸著胡須,爽朗一笑,“起初老夫的確有這樣的想法,隻是今日你也見到了,阿蕙為了她的那個情郎,說什麽也不要後位,因此——”

薑太傅頓了頓,繼續說道:“既然你和陛下兩廂情悅,老夫也不願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因此,不妨老夫認你做孫女,如此這般,你便有了強大的母族,嫁予陛下自然水到渠成。”

“葉姑娘放心,老夫屆時便說你是我薑家過去流落在外的孫女,至於一切與你身份相關的證明,我都會安排到位,不知葉姑娘意下如何?”

葉楚楚被薑太傅的想法著實給驚訝到了,她實在想不到,薑太傅竟然為了薑家的榮耀,隨意認一個與他毫無血緣關係的女子為孫女。

薑太傅竟然為了薑家瘋魔至此。

“不行。”葉楚楚果斷拒絕道,“多謝薑大人好意,但我不願。”

葉楚楚起身,作勢便想要離開。

“為何?你就不想嫁給陛下?”薑太傅起身,追問道。

“我願意嫁給他,但並不代表,我一定要成為皇後。”葉楚楚轉身,堅定地說,“我是因為喜歡他這個人,才選擇待在他身邊;而不是為了貪圖他的身份地位,為了皇後之位,才待在他身邊。”

“自古帝王薄幸,你以為你故作深情,在他身邊什麽都不求,他便會和你一生一世?”薑太傅突然笑道,“葉姑娘,你年紀尚輕,還不懂得這世間的險惡,在這世上的情情愛愛到頭來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唯有那至高無上的權勢得以永恒。若你不能用所謂的物質將對方束縛住,他對你變心是遲早之事。”

“更何況,待你年老色衰,後宮中有不少年輕女子入宮,那時候若你沒有母族依靠,一旦你與陛下昔日的情誼不再,他便會廢了你。”薑太傅上前一步,他吐出的每一個都敲打在葉楚楚心間。

有那麽一瞬,葉楚楚真的就想要屈服了,可她還是搖了搖頭,顫抖地回答:“我相信,子軒他不會。”

“我相信他。”待堅定了心中所想,葉楚楚說話時氣勢也足了起來。

她相信,沈暮辭不是這樣的人。

“孺子不可教也!”薑太傅顯然是被葉楚楚給惹惱了,“葉楚楚,你就這般自信,以為你能坐上那個位置?”

葉楚楚望向薑太傅的眼中依然平靜無比,“薑大人未免有些強加意誌?我說了,我不在乎那個位置。”

“你就覺得他對你堅貞不二?”薑太傅冷笑一聲,“我再問你一次,你願不願意與薑家合作?”

“不為窮變節,不為賤易誌。”葉楚楚朝著薑太傅走進一步,眉眼堅毅,“這是我阿娘從小到大就交給我的,我不會為了權勢,和你薑家為伍;同樣,我也不會為了權勢,而選擇嫁予陛下。”

“大人,您想依靠一個女子來換家族的興盛繁榮,未免太過懦弱?好男兒誌在四方,若是想犧牲女子的幸福換得利益,您難道不會覺得羞愧難當?”

“您之前本想著犧牲芸蕙的幸福,如今又想拉我入局。但,請您記住,我永遠姓葉,不姓薑,就算被冠以夫姓,那我也姓沈!”

語畢,葉楚楚轉身離去。

葉楚楚說這話時,聲音響亮,柔中帶鋼,竟然讓薑太傅也生了些許懼意。

自古以來,被權勢迷惑了雙眼之人數不勝數,大多人都深陷權力的漩渦,再也未曾爬起。

薑太傅見著葉楚楚,他恍然間似乎看到了多年前,他的小女兒站在他麵前,依舊是那般神色,用那樣決絕的語氣對他說:“父親,你既然已經將我逐出薑家,自此以後,我會被冠以夫姓,我姓葉,不再姓薑!”

薑太傅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用手捂著胸口,深深地望著葉楚楚離開的背影,突然他發現從其身上掉下來一塊熟悉的玉佩。

薑太傅躬身緩緩將玉佩撿起,在看到玉佩的那一刻,隻覺得天旋地轉,仿佛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葉楚楚!”薑太傅見著葉楚楚朝門外走去,急忙喚道。

然而,他剛追到房門,則聽到了一個沉穩而不是威嚴的聲音:

“太傅,權勢沒有永恒,這個世間,唯有愛意永存。”

隻見沈暮辭一襲龍袍,他半摟著葉楚楚,不知何時,正站在書房外的小花園中,等著他。

作者有話說:

沈暮辭:我媳婦說了,她要跟我姓!

居然還沒完全寫完小**,看來是我預估失誤了嗚嗚嗚

這篇小說可以說是一篇愛情童話,楚辭cp的感情是非常純粹的,沒有利益糾葛,隻有彼此。這也就是為啥薑太傅會失敗,因為他太勢力眼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