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野火(三)

“你……留下來。”

皇帝的聲音在徐清焰耳邊響起。

雖然柔和,但同樣不可抗拒……這道聲音落下之後,徐清焰便發現了一個恐怖的事情。

她的身體……不屬於她了。

她站在原地,想要邁出一隻腳,卻發現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幹了。

黑紗女孩,像是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偶。

其實自始至終,她都隻是一個“玩物”罷了。

皇帝的那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霧氣之下的那張麵頰,似乎笑了一聲。

太宗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好……就是這樣。”

男人從皇座上站了起來,他輕輕攬著女孩的肩頭,帶著她站在承龍殿的最高處,兩個人的姿態既親密,又疏離。

太宗拿著隻有他和徐清焰兩個人可以聽聞的聲音,輕聲道:

“站在承龍殿的最高處,可以看見很多東西。”

徐清焰瞳孔收縮。

她的肩頭被太宗輕輕攬住,視線與那個男人一同望去……

承龍殿一片空曠,從這裏可以看見一階一階蔓延而下的白玉,殿外的人影,還有遠天的白雲。

或許是身高不夠的原因。

她能看到的,就隻有這些。

皇帝微笑道:

“你看到多少,決定於你到底站得有多高。我看到了一整座天都城,還有大隋的四萬裏疆土……他們都在等著一個打破北疆鐵律的人物出現。”

千百年來。

兩座天下糾纏不休。

大隋天都城走出的涅槃大能,的確能與妖族最頂級的妖聖相抗衡……但歸根結底,沒有一位壓倒性的人物出現。

如果出現了某位壓倒性的人物,可以以一己之力,擊碎橫亙在兩方穹頂的海洋鐵律,率領人族的大軍攻打入內。

那麽兩座天下……終將變為一座。

在初代皇帝開辟倒懸海後,就再也無人可以做到這一點。

而如今,有一個男人,就要做到了。

太宗與徐清焰並肩而立,他輕輕攬著這個好看到極點的黑紗姑娘,心境卻一片平靜,絲毫漣漪也沒有生起……修行到他的境界,人間的紅顏再是好看,入眼看去,都不過是一具白骨。

他攬著徐清焰,像是攬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這座天下需要我……而我,需要你。”

他笑了笑,拍了拍黑紗女孩的肩頭,不再開口,緩步走下皇座台階。

……

……

整座承龍殿,早已被威壓所籠罩。

涅槃境界的大能,舉手投足,便可以輕鬆鎮壓一方天地。

至於站在大隋天下至高點的太宗……更不用說。

那股威壓,罩在寧奕的心頭,他連抬起頭來都做不到。

實力差得太遠。

他就像是一隻蚍蜉,而緩慢向他走來的皇帝,則是執劍者古卷裏那株燃燒無數星火的永恒古木。

“寧奕。”

皇帝念了他的名字。

然後便是不帶感情的字句。

“細雪的承劍人。”

“徐藏欽定的蜀山小師叔。”

“西海葉長風的關門弟子。”

“以及……朕親自封賜的天都劍行侯。”

太宗看著寧奕,他說出了寧奕的每一個身份,然後轉了目光,望向裴煩丫頭,笑著問道:

“朕當初賞賜給裴旻的那把劍呢?”

丫頭怔怔看著皇帝。

寧奕嘴唇幹枯,抬起頭來,喃喃道。

“大隋天下,劍氣行走……”

劍行侯敕封的來曆。

關於自己和丫頭的身世來曆,那個男人……早就知道了。

或許,蓮花道場發生的一切,三皇子布局深久,最終斬釘截鐵的那一場“揭露”,在他的眼裏看來,隻是一個“恰到好處”的笑話?

從很久之前,天都便流傳著一句話:

這裏沒有一件事情可以瞞住皇帝。

或許從寧奕和丫頭踏入天都的那一刻起,坐在宮內的男人就知曉了一切,於是後續入宮的卷文,案底,都成了無用的東西……影響最終結果的東西隻有一樣。

就是他的態度。

或者說,他的心情。

當一個人站得足夠高,那麽即便是敵人……他也不會在乎,曆代的大隋皇帝都是極具氣魄的雄主,而太宗則是最高傲的那一個,他活過了五百年的大限,成為了兩座天下最強大的修行者。

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年輕人,算得了什麽?

這座大隋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敬仰他……同樣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殺死他。

他從來就沒有放在眼裏過。

皇帝輕聲道:“寧奕,朕給過你足夠大的舞台,給過你成長的空間,給過你寬容和饒恕……也給了你離開的機會。”

他笑道:“如果徐藏死了,朕希望你能成為下一個徐藏。”

在他漫長的歲月裏,遇到過許多驚豔的天才,也跟無數的強者交過手。

但真正得到他欣賞的,就隻有那麽寥寥的幾個。

年輕時候,與他齊名的那幾位……蜀山陸聖,北海泉客,南疆餘青水,散修葉長風,他們都是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鬼才,太宗在那個時代與這幾個人交手,並沒有占到太多的便宜。

要論修行資質……他可能比不上陸聖。

要論生下來的天賦……泉客是最強大的那個,沒有之一。

要論謀略和鬼道,還有對自己和敵人的狠毒……出身南疆的餘青水遠勝其他四人。

要論劍心的純粹,下山的葉長風當屬第一。

但他活到了最後。

當年的對手,都死在了大江浪潮裏。

坐上天都皇座之後,他目睹了一代又一代的興起,沒落,再也沒有一個時代……能像自己當時所經曆的那樣。

直到“神道劍”的出現。

他開始欣賞一個新生代的年輕人。

在裴旻死後,他其實給過徐藏很多次機會……天都的大門絕不會向著徐藏閉合。

如果徐藏有勇氣握住手中的劍,踏入天都。

那麽他很樂意接受這個年輕人的複仇。

但可惜的是……自己五百年來最欣賞的年輕人,就這麽死在了大雪裏,正如寧奕所見,蜀山開山舉辦葬禮的那一日,大隋的皇室也抵達了蜀山,在所有人的見證下,那口棺木裏,鮮活皇血的烙印都消散殆盡。

這證明,徐藏的道……確實隕落了。

太宗等待了許久的那場刺殺,也就此熄滅。

皇帝想到這裏,眼神裏有了一些遺憾。

他抬起一隻手來,大殿一旁,被三皇子奉上的古劍,此刻嗡然而至,掠入他的掌中。

油紙傘被他反手插在寧奕的麵前。

皇帝單手杵劍,平靜問道:“你知道,想要逼迫一個人不斷前進,最大的動力是什麽嗎?”

沒有等寧奕開口。

他自己便回答了這個問題。

“仇恨。”

他看著寧奕,問道:“是因為徐藏沒有死在我手上,還是因為你沒有親身經曆天都血夜?我在你的身上,看不到刻骨的仇恨。這幾年,我一直在等待著那麽一個人的出現,就像當年的裴旻那樣……狠狠刺我一劍。”

皇帝笑了笑。

“但是現在,好像不需要了。”

他就要踏出那一步,生與死的廝殺,能夠讓自身變得更加強大……但他在紅山發現了一隻舉世罕見的金絲雀,似乎可以幫助他輕鬆越過那一步。

從涅槃踏入不朽,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長路。

如果不能在生死廝殺之間,抵達“見神”的境界。

那麽便隻有一個辦法……把自身的凡胎蛻變,如果能夠扔去凡人的軀殼,那麽自然就成為了不死不滅的神靈。

而這一步,需要巨大的神性。

大衍之數,總是缺一。

無數人倒在了最終的一步,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讓無數人趨之若鶩,苦苦求索,卻求而不得的,那個遁去的“一”,如今被他找到了。

成為不朽所需要的……取之不竭的神性。

那個叫徐清焰的女孩。

……

……

皇殿之上。

那柄油紙傘被插在了寧奕的麵前。

皇帝看著寧奕,道:“你沒有成為徐藏,讓朕很失望。”

然而。

短暫的沉默之後。

發絲垂落的黑衫年輕人,聲音沙啞,道:“我不想成為下一個徐藏……也不會成為下一個徐藏。我就是我自己,不會是其他人。”

“是麽?”

皇帝笑了一聲。

“那是因為你沒有嚐過仇恨的滋味。”

下一刹那。

裴煩的眉心,有一抹大紅之色閃逝,瞬間迸發出極其強大的威壓。

緊接著。

“哢嚓”一聲的碎裂聲音。

“劍藏”在危機時刻噴薄的劍氣,還沒有迸發,就被太宗盡數擊碎。

五根手指掐在了裴煩丫頭纖細雪白的脖頸上。

皇帝扼住了丫頭的喉嚨,五根手指緩慢合攏。

他的眼神裏一片平靜。

裴家有女初長成,隻可惜這副好看的容貌,不長久了。

“裴旻還給你留了一把劍……你在珞珈山拿到了‘它’。”

皇帝語氣冰冷,道:“那把劍,在哪裏?”

裴煩的神情一片痛苦,她閉上雙眼,身體裏的力量被太宗一寸一寸捏碎,呼吸被完全扼住……她艱難運轉著自己僅存的一口氣機。

眉心的紅暈越來越深。

雙腳被拎得離開地麵。

她陡然睜開雙眼。

一縷風雷,從眉心鑽出。

煌煌大殿,白日之下,一道雷霆閃過。

咫尺之間,瞬息便至。

由裴煩的眉心,刺入皇帝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