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暘一顆心重重跳動,走到近前,不動聲色說:“不必多禮,你們吃吧。”

這裏是城隍廟派元宵的鋪子,尋常人家都能領一碗,但若要坐在這裏吃,價格不菲。

榮相望又向店家說:“多要三碗”。又忙著給顯暘介紹:“我大哥你認識的,這是我家三姐姐,這是我六妹妹。”

一一見過禮後,周顯暘目光貌似不經意地從榮家三姑娘臉上劃過。這麽多年,她的眉眼變化不大。

他心裏好笑:有名有姓,怎麽會丟呢?

“四姐姐去哪兒了?快叫她回來呀,讓她來見見!”榮相聞激動不已,對身後站著的侍女吩咐。榮相知按住她:“你穩重些,當著煜王別鬧笑話。”

榮相聞隻好作罷,又拆開桌上的布兜,拿出幾根烤紅薯遞過去:“四殿下,剛烤熟的紅薯,可好吃了。”

“六妹妹,這種粗鄙的吃食,你怎麽能拿給殿下呢?”榮相知有些窘迫,笑說:“殿下別介意,妹妹年紀小。”

周顯暘哪裏會介意,他笑著接過去:“不會,多謝。”然後,遞了兩根給小南小北:你們心心念念的烤紅薯。

烤紅薯就得大冬天吃,握在手裏最是暖和,撕開紅薯皮,一股溫熱的甜香撲來,裏心是紅的,最甜的那種。

榮相望大口吃著,燙得直哈哈,含混不清地說:“他怎麽會介意呢?你們不知道,在西秦的時候,就想吃一口熱乎乎甜滋滋的烤紅薯。那裏的山林晚上又冷又濕,怕暴露行跡不敢生火做飯,隻能吃硬邦邦冷冰冰的幹糧,我的胃都吃壞了。”

周顯暘笑著點頭,深有同感。那時,舉頭便是黑壓壓的密林樹冠和偶爾灑下來的微弱月光。

如今,看滿天的花燈繁盛,花團錦簇,真是恍如隔世。

元宵一碗碗上來,大家邊吃邊閑聊著,又有一個彩車花燈從大殿裏運出來,要往外送。

“是頭白象!”榮家的男女放下碗去看熱鬧,小南小北也是脖子伸得老長,顯暘說:“你們去看吧,我坐這裏不走。”

姐弟兩個立即跑開了。

周顯暘一個人坐在桌邊,看著城隍廟裏的人群嬉笑喧鬧,覺得這一切歡欣,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用湯勺攪動著碗裏的湯圓,心想不知道母親現在在做什麽。被幽禁在皇陵,可有元宵吃麽?

不一會兒,榮家的三姑娘回來了,坐在周顯暘右手邊。顯暘看著她的側臉,的確跟小時候挺像的。

這也許是他們唯一一次單獨說話的機會,周顯暘沒有遲疑:“三姑娘,多謝你。”

榮相知拿湯匙的手一頓。光影斑駁之下,她才敢細細打量這位功勳卓著的四殿下。

即便沒有皇子身份,軍功加身,周顯暘也是讓她心折的人。相貌英俊,儀表不凡,周身帶著軍中的凜冽氣息,但是瞧著她的眼神卻真摯溫和,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他身上中和得很好,是她悄悄看的那些話本上,都寫不出來的男子。也是文仲卿這類金陵城嬌生慣養大的公子哥沒有的氣度。

榮相知心裏說不出的一陣悸動:“殿下,何故謝我?”

“隆治十二年冬天,姑娘可曾去過永華宮?”

榮相知點點頭。淑貴妃生下了皇帝登基之後的第一個孩子,與慶王母子頗受寵愛。母親原先一直希望她能嫁給慶王殿下,是以在她八九歲上不時尋機會帶她去淑貴妃宮中。

周顯暘得到證實,又問:“姑娘可還記得曾經在永華宮外的花圃,幫助過一個小內侍?”

話到這裏,周顯暘便打住了。淑貴妃偷偷送他去見母親的事,是忤逆大罪,不便告訴任何人,沒有再細說。

榮相知其實不明白他問的是什麽,不過多年前的事了,她這樣的貴女一句話偶然幫了一個煜王在意的奴才,是很平常的小事,可能她自己都沒注意吧。

不知道是出於虛榮心還是什麽,她鬼使神差地點頭笑道:“陳年往事了,殿下不必言謝。”

周顯暘卻很高興,縱有萬語千言,此刻也隻能說出一句:“我有今日,離不開當年姑娘幫助提點。日後若有差遣,無所不從。”

榮相知臉色微變,這八個字的份量可不一般。

還想再說什麽,生生被六妹妹打斷了。

“你們怎麽不去看燈,多漂亮呀!”

“待會兒還有青龍、鳳凰……好看的多著呢!”榮相知笑著拉這個毛躁的傻妹妹坐下。

榮相聞盯著煜王細細端詳一番,笑嘻嘻端起一碗元宵,做了個敬酒的姿勢:“煜王殿下,多謝你為我父報仇,以酒釀元宵代酒,我幹了!”

周顯暘愣住片刻,被逗笑了。

小姑娘聲音脆生生的,瞪著圓眼,別提多可愛,卻故意學大人說話。

他端起一碗回敬:“榮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潛伏西秦,乃是榮大將軍在世時上報給皇上的計劃,隻可惜還未執行,他便不在了。周顯暘在宮中時,曾蒙他教過一段時間騎射,如今拿下西秦更覺得受惠於他。

榮相知並不知煜王對榮家的感恩,隻是聯想到他剛才說的“若有差遣,無所不從”,不覺心神馳**。

吃完元宵,眾人隨著人群漸漸分開,進不同的大殿參拜。顯暘不信鬼神之說,隻在外頭看著彩車花燈向城裏巡遊。

人聲鼎沸的夜裏,不知哪個方向有人喊:失火了!

眾人還來不及辨別方位,隻見上空那火頭沿著花燈的天羅地網,蛇一般從東邊偏殿竄開去。頭頂上,一切璀璨明麗,瞬間被火焰吞噬,化為灰燼,危險卻極美的毀滅時刻。

人群嚇得直往外跑,跌倒踩踏叫罵此起彼伏。

元宵燈節防止走水,本就是重中之重,說話間就有救火隊趕來。領頭的說:“阻斷火勢蔓延。”

這些大殿之間離得不遠,又有花燈串聯,若燒開了可不得了。最先起火的那一棟必然有損傷,及時止損的做法倒也沒錯。

救火隊訓練有素地開始行動,顯暘想上去搭把手,忽聽得有人高呼:“那殿裏還有人沒跑出來。”

周顯暘帶著小南小北,往那著火的東北方偏殿奔去。

偏殿裏就是存放各類花燈彩車的,有一尊最大的青龍彩車,剛點著還未來得及運出去,就先起了火,又把旁邊的幾個花燈彩車迅速引燃,繼而將屋內欄柵槅子燒成一團火海,把幾個在觀賞彩車的人,堵在角落裏出不來。

要救人勢必得承受火焚。榮相望在門口急得團團轉,救火隊的水槍都在忙著滅外處蔓延的火勢,他好不容易搶到一個,被救火隊按住:“不能用這個,花車彩燈裏點的可不是普通蠟燭,為了持久燃燒點的是油,噴進去水濺到油裏隻怕更麻煩!”

“這可怎麽辦?”小南小北急得直跳腳,周顯暘借著火勢,看到裏頭被困的,正是剛才那個帶孩子的婦人。瞬間想到她的推車上,用來裹紅薯保溫的棉被,忙衝出大門,將棉被翻出來,扔進救火隊的水缸裏浸透了,背在身上直衝進著火的殿裏。

小南小北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剛才那個衝進去的是他們的四殿下,急得直往裏躥。榮相望一把拉住他們倆:“別去送死!”

周顯暘屏息低頭看路,進了殿中直往東邊去,忽然踢到一個人,忙低身拉起一條胳膊,可是怎麽用力也拉不動人。

掀起棉被一角看,原來是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胸腹中間正護著那個小嬰兒。

“你快帶孩子走。”說話間,一個人已經放開了胳膊,周顯暘立即將抱著孩子的婦人拉進棉被,護著她們不被火舌灼傷,攙著到了殿門口,小南小北立即把人接過去。

他轉身又進了內殿,去找最後一個受困者。

離她隻有幾步時,忽然聽到一句“趴下”,周顯暘下意識照做,隻聽“砰”的一聲巨響,砸在麵前。

他掀開一看,火星直衝他臉。

原來是幾根房梁被燒得斷裂,齊齊砸下來,幸虧他身前有麵滾過來的大鼓,替他挨了結實的一下,他繼續矮著身子從燃燒的房梁架子下穿過。

顧不得男女有別,把那人拉進棉被包裹。身後又是一片地動般的塌裂,往門口的路徹底被堵死了。

“北邊有個窗戶沒有起火!”那人立即道。

周顯暘趕忙撐開些,看著方向,兩人頂著滿頭烈火,奔向窗邊。他一掌劈開了窗戶,摟著她的腰,直接將她裹著棉被推了出去,而後自己也躥了出去。

身後火勢蔓延迅速,火舌緊跟,燒出了窗戶。

幸好,後麵竟是一片溝渠,本就是為了防止城隍廟失火累及城裏居民而修建,其中有水,有爛泥,有各種難以言說的髒東西。

周顯暘早就習慣這些,他趕緊把棉被拉著挪遠一些,確保不會再被火焰灼傷,才舒了一口氣,問那個被棉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你怎麽樣?”

榮相見剛才已經被熏得快吸不上氣來,暈暈乎乎地感覺被一個男人拉著抱進了懷裏,直覺要完蛋。即便活下小命,也要被人議論個沒完,恐怕還要連累家人。

此刻摔得七葷八素,更是隻想裝死,躲在棉被裏不出聲。

周顯暘見這人不說話,以為沒救了,上手把被子一掀,借著大火的光亮,場麵頓時陷入一種奇怪的沉默。

這不是,剛才猜燈謎的那個狐狸姑娘嗎?雖然臉被熏黑了,可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不會騙人,她的麵具也掛在胸前。原來,剛才在外麵遇見的是她。

相見看著他,也覺得麵熟,一會兒反應過來,這不是,南華門見到的那個齊老將軍身邊的青年?

“你是榮家的……四姑娘?”

“你是……四殿下?”

“我是。”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