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麵色幾經變化, 忽而明朗:“顯暘跟你去西山祭掃了?”

榮相見點點頭。

厲王不知內情,問:“什麽祭掃?”

榮相見道:“五月十五是我娘的生日。”

“胡說,英國公夫人的大壽, 不是秋天嗎?厲王妃還去你家道過賀呢!”厲王心想,果然是串供扯謊。

榮相見看了一眼厲王:“三殿下不知道嗎, 我是庶出, 我的生母葬在西山之上。往年,惠娘娘和六公主在清明,寒食和我娘生祭這日, 都會放我出宮祭拜,父皇也是知道的。”

皇帝點了一下頭,示意她說下去。

“今年,正逢大婚,父親囑咐我已是皇家的人,以後不可再去祭拜。可是……我娘隻生了我一個,我怎麽能嫁了人就不去看她呢?她孤墳在外, 除了我,還有誰去看她?”

說著榮相見忍不住垂淚, 嬌妍的容貌梨花帶雨,端的是人見人憐。

她輕輕拭淚,哽咽道:“煜王殿下見我那麽傷心, 又經不住我苦苦哀求,於心不忍, 便答應陪我去祭拜一次。我們說好了,就隻這一次!讓我娘瞧瞧我成婚了, 終身有靠, 她在天上也可以放心了。”

說到這裏, 榮相見委屈不已:“殿下說此事有損皇家體麵,我們不乘王府車駕,不用王府儀仗,著了便服,悄悄來去,不讓人知道,盡了孝心也就是了。可是,不知被哪個有心人抖落了出來……

兒媳行為逾矩,冒犯皇家天威,願意承受任何責罰。隻是此事我父親和兄長毫不知情,請陛下不要遷怒英國公府,求陛下明鑒!”

說完,榮相見拜倒在地,眼淚滴在崇政殿的磚石上。周顯暘也跟著她跪在一旁:“兒臣有罪,請父皇賜罪。”

殿中寂靜一片,隻剩煜王妃的抽泣聲。

厲王和魏英以目示意,心道不好。

西山在西南郊外,皇陵在東北方向。若下午去了西山,要一個夜晚來去,時間是斷斷不夠的。

此時,厲王又辯道:“王妃與四弟自然是一條心,她的話父皇難道毫無疑惑嗎?”

榮相見不明白他的意思:“三殿下是說我扯謊?”

“是不是你自己心裏清楚!”

榮相見莫名其妙:“扯謊為什麽不說我和殿下在煙雨樓吃酒?要扯一個惹父皇生氣的謊?那日從早到晚,我都和殿下在一起。祭拜完,我們還去籠月庵買了明靜尼姑的烤肉。日落後,還去寰宇門邊看了百藝雜耍。殿下不信,把那明靜,雜耍班的人叫來問問就是了。見過我們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那種賤民,也配到崇政殿來褻瀆聖聽?”厲王咄咄逼人,榮相見格外惱火,“我家這個奴才都能到崇政殿來,人家清清白白的良民倒是不能了。能與不能,難道都是三殿下一張嘴說了算嗎?”

“你!”厲王從未見過榮相見如此跋扈的樣子,他與她在宮中第一次認識,便被她的容貌吸引。後來每每遇見,她總是害羞回避,他以為她性格靦腆,是個貞靜的姑娘,誰料她竟然是個厲害的。

皇帝見榮相見哭得那樣情真意切,早就信了幾分。他聽六公主說過榮相見生母護著她被火焚而死的事,頗為感歎。顯暘作為夫君同情她,陪她去祭拜,也是合情合理。

他又問:“這個奴才,顯暘說他沒看見過,你倒是認識?”

榮相見回道:“父皇,殿下多在前院,後宅的事他不怎麽管。這個奴才叫江十二,專管廚房采買。殿下因在戰場上見慣了殺生之事,不能吃內髒,我專門叫人囑咐他別買。他倒好,不把心思放在差事上,今天中午還上了一碗豬肝湯,害得殿下一口都沒喝。我才想找他問話,誰知他人竟不在府中,竟然跑到崇政殿裏來了。”

周顯暘在一旁,困惑地看了一眼王妃,竟然還有這事?

厲王見走向不對,立即道:“父皇,此事不能隻聽王妃一麵之詞啊!沒有人證怎麽作數?”

榮相見越來越困惑:“父皇,我們都已經招認了,也甘領責罰,究竟還要問什麽呢?我實在不明白。”

“你們在西山上,可有人證?”皇帝為保萬全,繼續追問。

榮相見和周顯暘對視一眼,默契地搖頭:“祭拜之事,無人發覺。”

王大人好心隱瞞,怎能把他牽扯起來呢?

可這一下,就被陛下看穿了:“敢在崇政殿說謊!你們不要腦袋了?”

周顯暘這才不情不願回道:“昨日,禮部侍郎也在西山祭拜亡妻。 ”

“王冕?”皇帝一下就想起他們夫妻的佳話,“他的亡妻去世五年上了吧?朕給他保媒,他都不肯再娶,是個極重情義的人。”

沈都知一旁回道:“正是,王大人這些年閑時就會去西山,他那篇《予亡妻書》裏,‘西山之塚,吾之歸處’,感動了國朝上下。”

皇帝心中已有數,但為顯公允還是傳王冕來問話。

王冕見此情形,心中已知何事。陛下一問,便告罪:“臣知情不報,實在該死。”

“你是禮部的,素來最重禮儀。怎麽連這樣有違禮製的事,你都不管。”

王冕躬身道:“煜王妃小時曾在亡妻的女學裏念書,臣自她年少時便多次見她孤身祭拜,且每年去西山她都會一同祭拜亡妻,這份心意臣也為之動容。如今王妃嫁入王府,終身有依,帶夫君去生母墳前告知一聲,也是人之常情。

況他們當時著尋常百姓服飾,並非以皇家身份祭奠,隻是為了盡份為人子女的孝心。禮法不外乎人情啊。一切禮製,為的不就是約束世人德行嗎?如此孝心,正是禮法想要達到的目的,何必舍本逐末?因此臣隻是勸諫他們,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你向來是能說會道!滿朝沒有幾個人說得過你。”聽到這裏,皇帝對於祭拜一事已經確定,便象征性地斥責了王冕幾句,叫他不要泄露此事。王冕誠惶誠恐地答應,退了出去。

厲王見此事的確如煜王所言,皇陵與他無關,當即詫異道:“父皇,如果不是四弟,那闖入皇陵的是誰?怎麽恰好又穿著一樣的衣裳,戴著同樣的帷帽……騎著同樣的馬?”

周顯暘詫異:“這麽巧?那個闖入者也騎著黑色的馬。”

魏英點頭:“正因如此巧合,末將才疑惑,請殿下來對質。”

周顯暘搖搖頭,轉身看著皇上:“父皇,我的確隻帶著一匹黑色的坐騎回京。可是大婚時,昭仁公主送了王妃十二匹北真國良駒,我與王妃那日騎的是兩匹白色駿馬,長府官見過,可以作證。”

他當然知道,長府官是來料理王府事務,也是監控他一舉一動,最能取信於皇上。

這話讓厲王和魏英都有些心虛。其實那夜,火光幽暗,眾人都沒有看清楚這些細節,隻是認定闖入者是他,便把一切細節往他身上對罷了。

在皇帝嚴厲的目光中,魏英隻得硬著頭皮說:“那時夜已深了,顏色是……分得不太清楚。”

“黑白兩色你都分不清?皇陵守軍都是瞎子嗎?”這種涉及皇族的證言居然如此模棱兩可,陛下已經不耐煩了。

榮相見聽到這裏,才明白厲王一直說她扯謊的原因。原來,那夜有人闖進了皇陵。跟這個比起來,私自拜祭,簡直不值一提。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衣衫帷帽,又見魏英手裏拿著一頂一樣的,有些緊張地問:“父皇,那證物可否容臣媳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