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榮相見找到枕頭回去, 發現煜王已經坐在榻子上,伸手把她手裏的枕頭奪了去:“多謝王妃。”說罷,就倒在軟榻上, 胡亂睡下。

榮相見想起今天國公夫人罵他的那句話:無賴!

她隻好回到那張大**。彼此說開,心裏倒不覺得憋悶, 睡得安穩了些。

一覺醒來, 屋內沒有人,軟榻上的東西也已經收起來。侍女們伺候榮相見梳妝,此時煜王走了進來。

侍女們不知道昨夜的事, 隻道他們夫婦新婚燕爾,同之前一樣如魚似水。飛雲剪了一朵帶著晨起露水的梨花,說:“殿下給我們姑娘簪朵花吧。”

周顯暘神色如常,接過,在鏡中朝榮相見比劃著:“簪在這裏好,還是這裏?”

榮相見微笑著指給他:“這裏就好,多謝殿下。”

她的眼睛又會笑了, 鏡中那燦若朝霞的神采讓周顯暘怔了怔。

梨花一朵入雲鬢,給她添了一分少女的清麗俏皮。

王妃的一顰一笑, 一喜一嗔,都這麽動人。

“殿下,我們姑娘是不是很美啊?”飛雲在一旁覷著煜王的神色, 乖覺地問。

周顯暘回過神,對上鏡中人:“王妃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榮相見笑出聲, 覺得他也太刻意了。

“……”討女孩歡心,周顯暘的確不在行。怎樣才能讓王妃高興, 不再為那句醉話難過呢?

周顯暘扶著她雙肩:“王妃, 我在西麟門附近買了一塊地, 建了一座馬球場,快要完工了。球場用你的名字命名,可好?”

榮相見有些意外:“殿下盛情,隻是女子的名字怎麽能堂而皇之地刻在外頭,讓外人呼喚呢?”

周顯暘被堵了回來,又說:“那請王妃命名。”

榮相見點頭:“這我倒是願意效勞,等我好好想想。”

“等球場建好了,王妃可以隨時邀閨中密友去玩。”

榮相見笑道:“殿下費心了。”

金陵的馬球場,多是達官顯貴所建,貴眷千金們打球,基本都是跟著父親夫君前去,從來沒有一座屬於女子自己的球場。

周顯暘這麽做,榮相見明白他的心意,坦然受著。

一步步來,周顯暘心想,來日方長,王妃總有一日會接納他的。西秦都打下來了,他最不缺耐心。

吃過早飯,煜王出門去,榮相見自己去了東邊花園賞花,順便看看前幾日吩咐的秋千,進展如何。

進展就是沒有進展。

侍女們嘰嘰喳喳地告狀:“下麵的人借口那木頭要好幾日才能運來,一直拖著。改造這王府必定剩下許多木料的,隨便找兩根來不就行了?這般會拖懶。”

“咱們府中也沒什麽事,宋媽媽說這幫人沒事就聚在一起吃酒賭錢,聽說還有偷偷拿府裏東西去典當當本錢,賺了錢再贖回。可惜她也不是正經主子,說了幾次也不怕她。”

那還得了,榮相見聽了這話便囑咐著:“等殿下來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和他商量著怎麽料理。”

煜王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隻小黑貓。

榮相見立即認出來是自家圍牆上那隻流浪無主的黑貓。

“你怎麽把他帶來了?”

“你不是喜歡嗎?”

榮相見摸了摸它軟乎乎的腦袋:“我家以前養了一隻黑貓,進宮後聽說老死在家了。前些日子發現牆頭上這隻小黑貓跟他一模一樣,髒兮兮的,我想這也許是他在外頭的後代吧。就每日留些飯食在牆角等他來吃。”

“那你養著他,就當解悶,也讓他有個家。”

榮想見立即笑逐顏開,挽起袖子,要給這貓洗澡。

沒想到這貓野性絲毫未改,三兩下就掙脫跳到牆上去了。

周顯暘還要去抓,榮相見道:“罷了,他不是家貓的性子。以後就在院子裏放點吃的和水,讓他自行取用吧。他自有喜好,何必勉強呢?”

她說得隨意,在煜王聽來,卻是聽者有心。

她不是那等仗著有理,偏要勉強的人。他欣賞這樣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隻是……我並不勉強啊。周顯暘覺得,昨夜應該跟她說清楚些。

他正想跟王妃再好好聊聊,前頭長府官著急忙慌來叫他,似乎出了什麽緊急的事。

榮相見隱約聽著一句“自殺”,還來不及問明白,煜王就帶著小北走了。

榮相見擔心受怕的,一直等到入夜都困了,才聽飛雪來報,說煜王回來了,在內書房。

榮相見悄悄過去,想看看他怎麽樣。

經過書房的窗戶時,就瞧著煜王坐在書桌後,手裏拿著一方手帕,一看就是女子之物。

那是周顯暘在淑貴妃宮外見到三姑娘時,她臉上蒙著的那一塊。

這些年,刀山火海裏他都沒有弄丟,每每艱辛困苦之際,拿出來看一看,便有了走下去的勇氣。

那手帕正麵繡著的是株建蘭,而背麵卻是一隻渾圓靈動的黑貓。雙麵繡的技法很是高超。

周顯暘明白,物是人非。自己這麽多年惦記的,是那個蒙麵的小姑娘。而如今王妃給他的感覺……更像她。

他知道,這樣想不公平。

榮相見走進書房的時候,那塊手帕已經不見了,想必是被他貼身細心收好,隨時拿出來看。

她心裏酸得都能出水了。

飛雪跟著她進去,榮相見親自往書桌上端了一盞乳酪,一杯花茶。

“殿下累了一天,吃點甜的。”

周顯暘抬頭看了她一眼,神色蒼涼。榮相見心中一緊,走近他,想問問他怎麽了。

煜王主動拉住她手,讓她坐到自己腿上。

榮相見掙紮了一下,反被抱得更緊了,飛雪趕忙低下頭,側身回避。

“你把門窗關好,去外頭守著,不許讓人靠近書房。”

飛雪紅著臉立即照辦了。

榮相見瞧著煜王似乎不大對勁,關切道:“殿下怎麽了?”

“從陽州回來的一個將軍瘋了。”

“什麽?”

“他們父子三人,投入齊家軍麾下。大兒子跟著我去了西秦,再也沒有回來。下麵的人,也是出於好意,把他的屍身帶回去陽州埋葬。誰知道讓他父親,親眼看到他兒子零碎的屍首……”

榮相見呆了一陣,不知說什麽才好。隻見煜王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氣息滯重,神色痛苦,額上的青筋都微微顯現,仿佛在經曆什麽人間慘劇。

她站起身到椅子後麵,輕輕幫煜王按摩疏鬆著頭頸。

這樣果然有些效用,他情緒平複了一些:“起先他們都瞞著我。前日大婚,史豐來喝喜酒,喝多了便瘋瘋癲癲起來,跳下了鳳仙池,幸好他水性不錯,到底搜救了上來。如今他愈發嚴重了,剛才又用彎刀割傷自己,好容易才安撫下來。找了幾個太醫慢慢瞧著。”

榮相見手上不停,輕聲問:“殿下你在怪自己?”

“我封王娶妻,他們黃土白骨……我如何能不怪自己?”

“殿下,你也受了重傷,不能因為自己活下來,就覺得這是一種罪過。這是你的幸運,不是你的錯呀。”

“是嗎?”

榮相見嗯了一聲:“凡有戰事,能活一個是一個。死者已矣,生者必須要連帶著他們那一份,好好活下去。不然,你死了,他們會好過一些嗎?”

周顯暘從未聽過這樣的話,簡單幾句卻給他前所未有的安慰。

相見換了個話題:“殿下,你也看過零碎的屍首,你害怕嗎?”

周顯暘自嘲地笑:“當然怕。你以為我們這些軍旅之人,生下來就殺人如麻?我頭一次殺人的時候,有些猶豫,沒有一劍刺死那人,反倒在他肚子上劃了好大一道口子,腸子流了一地。”

相見隻覺一陣惡心。

“後來我三天都沒吃下東西,看到宴席上有那些內髒之類的就惡心,偏偏宮裏宮外宴請都有這些。”

榮相見立即說:“殿下放心,煜王府裏以後絕對不會有這些東西。”

煜王睜開眼,眼神微動,王妃沉靜的麵容就在他上方,露出一種悲天憫人的神色。

他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她凝脂樣的肌膚,指尖傳來的酥麻直往心裏鑽:“你不怨我恨我?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殿下對我好,妾身自然報答。”

煜王眸色忽而深沉,喉間發緊,再次握住她手,拉著她倒於懷中。榮相見還來不及掙紮,他的吻已經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