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 大明宮中所有人都如同做了一場噩夢。

段飛奉命,親自帶人將皇帝軟禁在崇華殿,隻待他明日上朝宣布退位。再派親信前去禁軍大營, 告知情形,穩住局勢。

七皇叔倒是心情愉快, 招呼著眾人:“都家去吧, 今日的事,都爛在肚子裏比較好。便是你們傳出去,我不認, 長公主不認,那就是假的,是瘋話!瘋子是什麽下場,你們應該明白。”

眾位皇室宗親也都心知肚明。關於此事的所有證據都已毀滅,隻剩皇帝的罪己詔與退位詔書。周顯暘也的確最合格的繼任者,宗親們說來尊貴,此前被皇帝安置著沒有實權, 更沒必要為他與他兒子作對。

七皇叔告辭之前,又一次拍了周顯暘的肩膀:“明天就不能叫你顯暘了。孩子, 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你已經做得夠多夠好了。”

周顯暘感激地握住七皇叔的手,一時竟不知能說什麽。

緊跟著, 長公主也來與他告別,她沒再多說今天的事, 隻道:“明天就去接你母親吧?慈寧宮一年沒人住了,讓沈都知派人好好打理一下。”

直至此刻, 周顯暘才頭一次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像是征求意見一樣, 拉著相見的手:“母親肯定不願意住慈寧宮,我想先讓她在煜王府住一段時間,那是我們的家。”

榮相見點點頭,心情也跟著雀躍起來。

隨後,她捧著肚子,被周顯暘和周顯瑤兄妹兩個,一左一右地夾在中間,護送著往外去。

“今晚,你就跟我回福寧宮去睡。橫豎,四哥今晚是必定要守在宮裏的。”周顯瑤操心著,摸了摸她的肚子,孩子沒有傷著吧?

榮相見搖搖頭:“我們的孩子,怎麽可能連這點陣仗都怕。”

“喲,你還挺得意!”孫明悅在後頭抱怨著,“剛才我都快哭死了!”

“就是,你們怎麽不跟我們通個氣呀!”允王還沒緩過來,“我魂都快嚇沒了!”

榮相見想起剛才明悅和顯瑤老母雞護小雞的樣子,又好笑又心酸,她重新好好抱了抱她們。

三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姑娘,一時竟然百感交集,摟成一團哭了起來。

剩下三個男人站在外圍,滿臉忍俊不禁。

大明宮外的廊下,陳日新正守在這裏。

周顯暘是第一次當眾與他說話:“謝謝你,陳日新,若無你相助,今日相望絕對不會如此順利。”

陳日新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順利就好,明日我也想親自去接餘娘娘,不知道殿下是否允準。”

周顯暘點點頭:“若你不嫌辛苦,自然可以。”

陳日新難得笑出聲,很快又收斂了情緒,本分地和每一位貴人道別。

經過長公主府一眾人時,他特意看了榮相知一眼,她臉色很不好。

目送榮相知走遠,他才告訴周顯暘:“榮家三姑娘下午見到我,要我向皇上報信,說承幹宮曾召見您和太子妃。她似乎……不安好心。”

周顯暘回頭,望了一眼還在和小姐妹相擁的相見,低聲道:“她是留不得了,這件事不必讓太子妃知道。”

“是。”

岐王還沒從下午的經曆中緩過來,正興奮著:“四哥,你真厲害!我真服了你了!今天也是我第一次頂撞父皇!”

“你好像很喜歡這種場麵?”

“偶爾經曆一次嘛!”

“是你四哥厲害還是你姐夫厲害?”恩吉從旁搭住岐王的肩膀,捏著他的臉,強勢提問。

岐王嘟著嘴:“要不改日你們兩個打一架?或者來場球賽?”

“我看可以。”周顯暘笑著推他們走,恩吉回頭,“我還要等顯瑤的人把鴻月送來,我帶回驛館去。今晚她們肯定是要睡在一起,好好聊聊的。”

“是啊。”周顯暘看了一眼正在吩咐布防的相望,今晚他們兩個是不能睡的。

出宮的路上,長公主忍不住唉聲歎氣:“我也真是疏忽,不知道這些年他做了這麽多混賬事!否則也不至於讓他落到自己的孩子都跟他反目的程度。為君為人,做到這個份上……”

駙馬都尉寬慰道:“公主畢竟不在宮中生活,哪裏會知道那麽多皇上的事呢?太後娘娘都不知道呢。就別怪自己了。”

“我也隻能這麽想了。如今事情都已平定,顯暘很快就能見到餘皇後了。我們給他看著風向,仲卿你在監察院也要留意著。”

“那是自然的。我真佩服顯暘,試想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我想搭救母親,也不知從何做起。”

“顯暘是受了不少苦,但也是有福氣的,榮家姑娘陪著她一路走過來……連這麽驚險的場合,都挺著肚子替他打抱不平,難得啊。”

提起這個話題,文仲卿又想起剛才經過榮相見時,看著三個姑娘劫後餘生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場麵。

當時,他下意識回頭找自己的妻子,隻從她臉上看到不屑鄙夷。她似乎從來沒有為別人奮不顧身的習慣,隻有索取享受。

如果有一日自己落了難,她會如何對待自己呢?

順風順水二十多年,他第一次預想這種不吉利的場麵,想到這裏,他沒來由一股煩躁。

榮相知對於他們的對話,絲毫沒有聽進去。

她滿腦子都被恐懼占滿了:陳日新,陳副都知,居然是周顯暘的人!那她下午報的那個信兒,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或者,陳日新不會那麽多事。那麽幾句話,不至於告訴周顯暘吧?

再說,他說什麽難道周顯暘就會信嗎?會因為他一句話就對自己下手?

她不認,又能把她怎麽樣?

“相知……相知……”

文仲卿喊了她好幾聲,見她心不在焉,幹脆自己接過孩子哄著。

“啊?”榮相知神思不屬,遲遲才反應過來,腳下一個踩空,猛得摔了下去。幸虧這裏不是大明宮前的台階沒有那麽高,否則不死也得斷條腿。

長公主趕緊命人將她攙扶起來。對這個兒媳婦是早就無話可說了,看她沒了母親,這陣子人瘦得厲害,神思恍惚,也懶得再訓她。

夜裏,榮相知怎麽也睡不著,滿腦都是榮相見要做皇後了。

他們夫妻去了一趟英國公府,母親好端端就沒了。她不信這是巧合。幾番追問之下,父親才告訴她真相。

母親固然有罪,可是榮相見指使人殺害嫡母,可見不是什麽心慈手軟之人。

一旦她當了皇後,自己坐以待斃,必定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如何能扭轉眼前的局勢?

榮相知盤算著,現下皇帝被軟禁,如果她能幫皇帝傳出求援信號,**平逆徒,立下大功,那就好了。那樣,周顯暘和榮相見都會淪為階下囚,屆時她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對了,守城將領中,有英國公府的故舊,會賣她一個麵子,放他出城。

沒有時間了,必須在天亮後,皇帝退位前辦到。

她立即起身批衣,輕手輕腳出了房門,值夜侍女正在打瞌睡。正好,之前靜頤園的時候,她身邊的貼身侍女都被處置打發了,現在身邊全都是長公主的人,日日盯著她。

她穿過月牙門,經過一片水榭,往東邊走去,沒有注意到身後,水榭涼亭裏,一個如霧氣般飄渺的身影靜靜注視著她,如死神冰冷。

東邊院牆下,花叢遮掩處,有一個小小的破洞,時不時有小野貓從那裏鑽進來偷吃,榮相知低身鑽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鳳仙池又漂起了一具女屍。

正巧長公主府來報案,說文家大娘子昨夜失蹤了,隻在東邊院牆下的狗洞邊,發現了遺失的手帕。

文家人認了一下屍體,果真是他們府的娘子。

滿府皆是驚詫:“大半夜的,一個婦人悄悄出府是怎麽回事?難不成是與人私通?”

長公主命人打了幾個多嘴的奴才,又寬慰兒子:“她這段時間精神不大好,說不定是夜裏夢遊,摔下了鳳仙池。你告個假,給她好好辦一場喪禮吧。”

文仲卿看著白布下那張泡得慘白的臉,深深歎了一口氣:我真的不懂你。為什麽這樣平安和順的日子,你不願意過。你究竟想要什麽?

榮相見是第二日上午,皇帝宣布退位之後,才得知榮相知落水溺斃的消息。

她覺得奇怪,可是長公主府都沒有任何疑問,她也隻得派人去吊喪,暫且抽不開身去文家。

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皇陵的日子,靜靜流淌了十幾年。

除了見到外人的那兩天,日子沒有什麽不同。以至於,餘殊常常會產生一種錯覺,分不清今夕何年。

午後,餘殊正在串茉莉花打發時間,忽然,院門被大力推開。

琥珀下意識站起身,警惕地盯著門口,不知道是誰要來為難娘娘。

“娘娘,皇上來了!”皇陵守備急忙忙地趕到門外,跪下行禮。

“來就來,他又不是沒來過,你急什麽?”餘殊沒看見他不同尋常的禮節,頭都不抬,手也不停。

“不不不,不是那個皇上,是新帝!”皇陵守備一臉喜色。

“新帝?”餘殊抬頭,下午的陽光暖融融投進屋內。一個高大的身影,陡然出現,擋住了大部分的光。

那是一個極陌生的身影,逆光的幽暗又讓她看不清來者的臉。

可是本能的反應,讓她立即意識到這是誰,一股熱淚迅速攻占了眼眶,徹底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周顯暘一路跑著過來,進了屋,腳步卻沒來由的沉重。

一別多年,母親最好的年華都被殺死在這間屋子裏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追回那些逝去的時光。

他一步一步走到母親膝前跪下,母親的手已經變得很粗糙,托著他臉的動作,卻如小時候一樣,讓他安心。

他把臉又往母親手心裏蹭了又蹭。溫熱的眼淚立即如雨幕滴在他的臉上。

“我的顯暘,都長得這麽高了?”

餘殊說完這句話,渾身顫抖著,將兒子抱進懷裏,放聲大哭。

榮相見站在門外,默默垂淚,讓他們盡情享受團聚時刻。

陳日新也在一旁抹著眼淚,罕見地表現得像個孩子。

不論什麽年紀,什麽地位,什麽身份的人,隻要在母親麵前,永遠都可以做個不堅強,不懂事的孩子。

過了很久,把這些年來的思念,痛苦,委屈都哭盡了,餘殊終於平靜下來,撫摸著顯暘的後脖頸,問著他的近況。

“兒子一切都好,馬上要做父親了,您見見我的妻子。”

“啊?”餘殊驚喜得站起身,看見相見站在門外,搓著手,有些緊張,“孩子,這麽大月份,舟車勞頓的,可真是難為你了。”

“不妨事的,太醫說孩子很健康,偶爾活動活動,不打緊。”

“你是榮家四姑娘吧?”

相見點點頭,邁步進了屋內,作勢要跪下。

“別別別,你來坐!”餘殊趕緊扶著她,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又讓琥珀沏茶。

“雖說有顯暘關照,這裏還是不能跟宮裏比。這個茶,也隻是喝個味道……你別介意啊。”

“您不必客氣。”榮相見笑著,看了一眼顯暘,紅著雙眼,怪可愛的。

“早朝,皇上下了罪己詔,公開承認他謀害張皇後的孩子、嫁禍於您,以及陷害餘家舅舅等五十餘條大罪,並宣布退位。您出去,從此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餘家也可以平反。”

餘殊驚訝地看著他們,怔愣了半晌,才道:“好好好……你們真是……不容易。”

周顯暘道:“母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我已經派人去漠北尋舅舅一家的遺骨,遷到餘氏祖墳安葬。湘宜不日也要回京,她很想您。”

“真的?湘宜還活著?”餘殊捂著臉,又抹了一把眼淚,“總算對餘家有個交代,餘家出事總歸是受我牽連……”

榮相見安撫道:“這和您沒有關係,您不必自責。詳情等回宮後,我再慢慢跟您說。”

餘殊點點頭,小心拉著她的手,摸著她手上的玉鐲,感慨萬分:“孩子,這兩年跟著顯暘,你受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苦吧?”

“都過去了。”榮相見平靜地笑著,“他說過,以後不會再讓我受半點委屈。”

周顯暘在一旁,抿著嘴點頭。

餘殊展開笑顏,拍了拍周顯暘:“好,我給你監督著,他要是敢讓你受委屈,我也不答應!”

“嘶!”榮相見摸著肚子,忽然感覺到小家夥踢出了前所未有的一腳,“這個小東西也有話要說。”

“喲,你孩子也要監督你呢!”餘氏打趣著,周顯暘低下身,撫著那正在活動的小生命,說:“互相監督,你不好好對你母親,我也不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