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暘不動聲色, 虛弱答道:“皇貴妃的話,兒臣不明白。”

皇貴妃笑顏僵住,頓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 驟然說起這事,你不會相信。但是, 不論你怎麽想, 怎麽做,我都一定會將姐姐救出來。至於你認不認這個母親,隨你。”

皇貴妃說罷, 站起身看了一眼榮相見,握住她手,“好孩子,顯暘就交給你了。”

也不待榮相見回話,她就離開了崇華殿。皇貴妃的九珠鳳冠和華麗服製,讓她瘦削的背影,看起來格外孤單。

因為惠貴妃和皇貴妃交好, 榮相見自來對她挺親近的。隻是事關周顯暘,她必須保持一貫立場。

“殿下, 不相信皇貴妃的話嗎?”

周顯暘閉上眼睛:“慶王籌謀那麽多,皇貴妃很難全不知情,我們還是謹慎些好。”

榮相見點點頭, 喂他服了今日的湯藥,又拿起孫明悅帶給她的一本話本, 靠著床邊和顯暘一起翻看。

看著看著,她的手停在其中一頁, 久久沒有翻動。周顯暘用肩膀輕輕碰了一下她:“怎麽了?”

榮相見微微歎息, “你說, 鴻禕將來怎麽辦?”

鴻禕,周顯暘這才想起那個騎在自己肩上看雜耍的侄子。

“皇上,應該不會株連於他吧……”

離宮那日,對啟王府的調查雷厲風行的結束了,皇帝的處置已經下達:啟王夫婦謀逆行刺,貶為庶人,終身幽禁於西京。參與此事人員,成年一律斬首,未成年者流放嶺南。世子鴻禕,由錦王府照料。啟王府一應金銀財務,一律充入國庫。啟王藩地,由煜王統轄。

那一日,金陵城的百姓,圍在啟王府外的金士街邊,看著這座赫赫揚揚的啟王府被摘掉了牌匾,家人被鐵鏈鎖著沿街示眾,一箱箱貼了封條的財物流水樣運出來……最引人關注的,還是那個哭鬧的孩子。

“我不去錦王府,我要跟父親母親在一起……求求皇爺爺了,讓我跟父親母親在一處吧!”鴻禕一路掙紮哭鬧著,被塞進了馬車,拉到錦王府去了。

朝野上下都在稱頌皇上的寬仁之心,隻有顯暘和相見明白,皇帝這是出於對亡妻的愧疚之心。

煜王府眾人在膽戰心驚中,終於等到煜王夫婦回家。

那日,王府大門洞開,闔府上下沿路恭候。飛雲飛雪等到宮中的車馬將煜王送到門口,羽林衛抬著擔架下來時,忙迎上去,可連煜王的臉都沒看到。

他整個人都蓋在一床毯子下。

飛雪待要伸手去掀,榮相見咳了一聲,她立即把手縮了回來。

這個人,包袱重得很,在王府中威儀頗重,怎麽能受得了自己在家下人眾目睽睽之下,病弱傷重被抬進府裏。

原先,在崇華殿,他還試圖說服榮相見,不用擔架,自己能走,被她嚴詞拒絕。

於是,少不得把自己蒙頭了。

羽林衛將煜王直送進了二門處,曹管事才安排人上去接過,將煜王送回臥房。長府官又請羽林衛們用了茶,奉上謝儀。

琳琅跟著榮相見在宮裏操勞了幾天,回來後便下去休息。飛雲飛雪紅腫著眼睛,一邊幫他們安置,一邊默默垂淚。

沏碗茶來,還沒端到跟前,眼淚先滴在碗蓋上。周顯暘悶了一路,又熱又渴,接過茶喝了一大口,才說:“你們這樣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死了。”

榮相見“呸”了一聲:“你別胡說八道。”

飛雲抹了抹眼淚,站在榮相見身邊,“姑娘,你瘦了好多,這幾日一定累壞了。”

榮相見大舒一口氣,“如今回家了,有你們幫我照顧他,我也能省心了。宮裏頭,情勢複雜,其他人我都信不過,少不得自己撐著。”

周顯暘將茶碗遞給飛雲,“再沏一碗來”,又笑說:“我還以為你們為我哭,原來隻是心疼你們家姑娘。”

飛雲忙道:“我們自然也擔心殿下啊……”

見煜王雖然虛弱,但神態安然,還有功夫開玩笑,她們終於放下心,心想大約沒什麽大事了。

榮相見將太醫院開好的藥帶回來,全都交給侍女們,告訴她們怎麽煎藥。然後喝了茶,休息片刻,才問:“這幾日府中都還好吧?有什麽事嗎?”

飛雲笑道:“恭喜王妃,得了個弟弟。”

“哦!鍾姨娘生產了?”榮相見這幾日忙得世事不知,忙問:“先前準備的東西,你們都送去了?”

飛雪道:“姑娘放心,都送去了。我和我娘一起送去的,我還抱了他,小少爺玉雪可愛,跟姑娘有點像。”

榮相見笑出聲,“這麽小能看出什麽來?”

“真的,過幾日,姑娘自己去瞧瞧。”

不一會兒,孟貞如在門外高聲道:“回殿下,王妃,鎮國公府、昌國公府、昭國公府、燕國公府並幾家侯府,著人前來賀殿下晉封親王之喜,並問殿下和王妃的安。他們的人說,殿下養傷,不敢打攪,待來日殿下大安了,再上門親賀。”

周顯暘正怕人家來探病,他可受不了自己躺在**一撥撥地被參觀,見他們這樣體諒,立即鬆了口氣。

榮相見看他那樣子就好笑,告訴貞如:“你去傳我的話,謝他們記掛。這親王晉封之禮還未行過,殿下如今還不是親王。賀禮,叫他們拿回去吧。”

孟貞如一聽,立即說:“是。”

周顯暘聞言,笑道:“我都忘了這茬,多虧你記得。”

榮相見在小書桌前,看到一本翻開倒扣下的書,想是他出門前看的,就給他拿了過來:“你一個鬼門關盤桓回來的人,就別操那麽多心了。你早一日能跟從前一樣,不用我伺候,才是我的造化。”

周顯暘忙答應:“我一定好好吃藥,吃飯,早一日好起來,換我伺候你。”

養傷的日子,度日如年。周顯暘記掛著史家父子,又不能出門,隻好讓小北替自己跑了幾趟,知道史豐的傷無大礙才放心,又撥了一筆賞賜,以做撫恤。

閑來無事,在家將《逍遙遊》後半段學會了。

他不想把榮相見圈在家裏耗著,再者她娘親的事,也該去問問,便勸她回國公府去看看。

榮相見臨走前,專門給他換了一回外敷的藥。

如今已經不像前些日子得用止痛藥鎮著,但換藥時還是牽扯得很疼。

剛回家那天,周顯暘想用陽州釀的酒勁兒來壓一壓傷口的疼。

榮相見不肯,太醫說飲酒不利於傷口愈合。

即便周顯暘好言好語,解釋以前受傷的時候,連止疼散都沒有,都是悶一口酒,就讓同伴包紮了,她聽著心疼,可就是不許。

後來,周顯暘就沒臉沒皮,提了個折中的法子。

這一次,膏藥揭下來,周顯暘還是疼得額角青筋凸起,直喘冷氣。

榮相見麻利地給他換了藥,嘴上不停跟他說話轉移注意力,“幸好如今天氣還涼,傷口好得快。若是炎天暑熱的,不知傷口會化成什麽樣呢。你趕緊五月前把肉長好……”

等藥換完,周顯暘額頭疼得冒汗。

榮相見給他擦了,見他這次比前幾次要好一些,情緒已經平複,鬆了口氣。

她把手上東西歸置好,準備離開,周顯暘不樂意了,“唉,你怎麽說話不算數?”

說罷,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榮相見蹙眉,“之前你說疼得受不了,我才依你的。今天我瞧你好多了。”

“什麽好多了?”周顯暘耍賴一樣癱在他的靠枕上,堅持要她來彌補沒有陽州釀的遺憾。

榮相見樂了,“多大人了呀……還是這麽……沒臉沒皮。”

嘴上這麽說,她還是坐在床邊,朝周顯暘俯身下去。

怕壓著他傷口,榮相見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手撐在床頭,姿勢很是勉強。

周顯暘雖然貪戀她的吻,也沒忍心讓她這麽別扭著,很快就鬆開她的唇,委屈得很,“你說怕夜裏翻動傷著我,一直睡榻上。我現在每天就這麽一會兒功夫能親近親近王妃了,決不能沒有。”

榮相見忍不住笑:“你就不能把功夫花在正事上?多看看書,看看琴譜,或者讓小北陪你下棋。”

周顯暘道:“我懂得打發時間。你早去早回,等你回來吃晚飯。”

榮相見帶著飛雲飛雪一起回了國公府。

門口的小廝看到煜王府的馬車,忙進去通報。留下的請了安後,緊著問:“不知煜王殿下如何了?大夥可都擔心得很啊。”

相見笑道:“人沒事了,還得養傷,不得出門。”

“姑爺可受苦了,老爺這幾日擔心得,連得了小少爺都沒慶祝。”

榮相見一聽,就明白了:“我去見父親,你們把馬兒給牽去喂點水和糧草。”

餘慶堂裏,英國公夫婦都專門候著她。

英國公老來得子,雖然加以掩飾,喜色仍擋不住。國公夫人在一旁,神色淡淡的,隻說:“你來了?煜王如何了?”

榮相見回稟了近況,國公爺才道:“這一次好險。若不是齊老將軍警覺,煜王昏迷之中隻怕要遭受無妄之災。”

榮相見也很慶幸,幸好如今都洗清了嫌疑。

父親又叮囑:“這些日子你辛苦狠了,也要注意養著才是。”

榮相見道:“多謝父親母親牽掛,女兒懂得調停。今日來是想敬賀父親母親喜得麟兒。”

說起這事,英國公揚起嘴角。

“聽說,父親母親並不準備操辦滿月宴。”

“是,皇帝賜鍾氏予我,為家裏誕下孩兒,本該進宮謝恩,隆重待之。如今出了這樣的大事,啟王被廢,這個檔口上還是別觸怒陛下了。”

榮相見明白了。提起姨娘,榮相見想起陳日新的囑托,正欲親口與父親說說,英國公便製止了。

“相顧已經告訴我們了。你放心,她的身份微妙,自入府那日我便已經所有顧忌。這個眼線,不必剪除,加以利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