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王聽完, 不可思議地看著皇上,遲遲沒有動作。

“怎麽?”皇帝麵上已露不滿。

厲王和皇後相視一眼,這才明白過來, 為什麽皇上破例讓他出府進宮,他是為了安撫煜王府的!

榮相見靜靜坐在那兒, 她早聽周顯暘說過, 知道有此一事,所以並無半分驚訝。

眼看著那對豺狼一般的夫妻,向自己走過來, 雖然已經相隔近二十年,她還是心中不自覺地下沉。

因為他們,她永遠失去了昀兒。哪怕如今,她有了周顯暘的愛,未來也許會有屬於他們的孩子,可是,她再也見不到昀兒了。

這麽多年, 她以為自己已經看開放下,可是眼淚還是不自覺地倏然而下。

周顯暘最見不得她掉淚, 急忙從袖中掏出她的手帕,給她拭淚:“對不起。”

相見按著他的手:“傻子,你說什麽對不起?”

她收拾好情緒, 等到厲王夫婦行至案前敬酒致歉,榮相見哽咽道:“多謝父皇替煜王府做主。煜王府不惹事, 但也不怕事。希望厲王殿下經此一事,放下成見, 不要再給我們帶來無端的是非。”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 但因滿殿寂靜一片, 這聲音回響在大殿中,人人都聽清楚了。

那晚的事雖然宮外的人知之甚少,但是這些親貴大臣一來二去都打聽到了一些內幕,對煜王妃的作風有所耳聞,不覺敬佩。

厲王夫婦當眾沒了臉,敬完酒,欲盡快離開,周顯暘道:“怎麽?喝杯酒就算賠罪嗎?”

厲王回過身:“怎麽?還要我給你的王妃跪下不成?”

周顯暘笑道:“不敢!皇兄的膝蓋隻能跪太後,父皇和母後,但是賠禮的禮數,不需要我說吧?”

厲王深吸一口氣,仿佛遭受奇恥大辱,他雙手合攏,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禮:“那日,本王行事不當,致使煜王妃受了委屈,還請見諒。”

榮相見頷首,算是受了致歉。皇帝立即打圓場道:“好了,這件事就此揭過,以後都不許再提了。”

筵席過後,按照慣例,眾人一起出了大明宮,往北安門去。

周顯暘不知何意,悄悄問相見:“去哪兒?”

“去夕照台,放焰火。”榮相見笑道,“皇上喜歡,每年聖壽都會放。”

“哦。”周顯暘沒說什麽,這是個他不知道的新習慣。

選在夕照台,是為免火星引發走水之患,在宮外放煙花,而夕照台視野最好,又可讓都中百姓一同瞻仰,同慶萬歲聖壽。

剛到夕照台上,榮相見就發現周顯暘有些局促不安。

她在人群的角落裏,握著他的手。他不自然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收斂了不安。

隻聽怦然巨響,周顯暘渾身巨震,緊閉雙眼,神色痛苦。

眾人都忙著看那滿天煙花的璀璨圖案,一時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

榮相見也顧不上那煙花有多好看了,盯著周顯暘的臉,以手撫之:“你怎麽啦?”

他搖搖頭,笑道:“沒事,喝多了。”

一言畢,一朵更大的煙花綻開在天際,伴隨著更轟動的響聲仿佛炸開在耳邊。

周顯暘渾身顫抖得更厲害。

太後正往這邊看,問:“顯暘呢?”

眾人四處看時,孫明悅忽然指著一個角樓的拐角,笑道:“瞧咱們煜王和煜王妃,可真是如魚似水,羨煞旁人啊!”

眾人循著她的方向看去,隻見煜王夫婦二人伸手捂著對方的耳朵,緊緊依偎在一處,看著彼此,視那漫天煙花盛景如無物。

允王忙攬住孫明悅的肩膀:“怎麽王妃也要我給你捂著耳朵不成?”

孫明悅閃開道:“我才不怕呢!在宮裏這麽多年,每年最期待,就是父皇萬壽節的煙花。相見也真是的,以前從不怕煙花,如今有了夫君,竟矯情起來!”

“人家有了夫君就知道小鳥依人,誰像你似的,還是這麽個性子,一點也不像成了婚的。”惠貴妃在一旁笑著打趣。

允王忙護著妻子:“我喜歡她這樣。”

慶王妃聽了,捂著耳朵大聲道:“到底是新婚燕爾,一對比一對矯情。像我,隻配自己捂著了。”

慶王雙手朝她伸過去:“來來來,我給你捂著。”

厲王麵色不善地盯著榮相見與煜王的情好場麵,怨恨之情難以掩飾。厲王妃在一旁瞧著丈夫的神色,一時心內五味雜陳,又是羨慕,又是慶幸。

慶幸當初英國公府沒有同意榮相見入厲王府作側妃。她嫁入王府兩年至今沒有孩子,如今側妃已經產子,好在厲王對那位也說不上喜歡,如今又有了新人,對她都構不成威脅。若是榮相見這麽個狐媚子進府,可就不好說了。

皇太後瞧著兒孫們和樂情好,哈哈直笑,直看那煙花放了一刻鍾才盡興。

最後,無數煙火齊齊騰空,點亮金陵的夜晚,宮外百姓的喧鬧也達到了頂點。

周顯暘透過王妃的眼睛,看到了煙花盛宴綻放與落幕,隻覺璀璨無極,卻一片安寧。

萬籟俱寂之時,孫明悅笑道:“煙花已經停了,你們兩個罷手吧。”

榮相見立即抽手回身,發現眾人都在看著他們,退開幾步,尷尬地笑。

周顯暘拉著她手,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皇太後對著皇帝說:“當初你保的這個媒,可是太對咯。”

皇帝笑吟吟:“那是自然,兒子相人一向很準。”

夜深了,皇太後先回宮休息,皇後興致本就一般,皇帝便叫後宮也都回去了,留下皇子們:“你們年輕陪朕熬夜,人從未這樣齊過。”

眾人就在角樓上坐下,與中秋不同,此時月亮已缺,卻仍舊很亮。

有宮人重新安置了茶水點心。

眾人皆好奇,真的要熬到天亮嗎?

這時七皇叔笑嗬嗬,上前行禮:“皇兄,臣弟的禮物終於敢獻上來了。”

榮相見和周顯暘對視一眼,都想起了那個舞姬。

他居然真的把人弄到宮裏來。

皇帝笑道:“嗯,你不說,我還以為你今年要賴掉呢。”

七皇叔拍了三下手掌,果然是上次錦王府見過的幾個節目,最後上場的是那一隊舞姬。

不同的是,一曲舞罷,那舞姬似乎受了命令,不再如從前那般,如蝴蝶滿場飛舞。隻圍繞在皇帝身邊,伴隨著越來越快的鼓點,盡情展示著婀娜舞姿,神情嫵媚天真潑辣,舞步旋轉的越來越快,連鞋子都跳掉了。

伴隨最後一下鼓點,那女子忽然伸足,一腳踩在皇帝的膝蓋上,臉離皇帝隻有咫尺之距,大膽地直視著皇帝的眼睛。

看得在場其餘人皆目瞪口呆。

現場安靜得,像是會等待著人頭落地。

然而,皇帝沉默片刻,隻是抽開了自己的腿。

那女子立即跪倒在皇帝腳邊,聲音嬌滴滴:“一支新舞,獻給陛下。”

皇帝果然並未生氣,而是伸手勾起那女子的臉:“你叫什麽?”

“奴婢叫十一。”

“怎麽叫這個名字?”

“奴婢和姐妹們,都是自小被賣來賣去。沒有姓名,不記得家鄉,十一隻是為了方便,給我安的一個數字。”

“朕給你賜一個名字,煙柔如何?”

“煙柔謝過皇上,從此以後煙柔就是有名字的人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神情卻絲毫不見卑微,反而像一隻新生的野獸,充滿對新主人的好奇。

皇帝果真對這女子極為感興趣。

他不動聲色,吩咐眾人:“你們都下去吧,朕也乏了。”

眾皇子麵麵相覷,也都不好說什麽,一齊離開了。

在去正陽門的路上,皇子們難得統一立場,叫宮人不必送行。

撇開這些耳目,慶王在這闊大的廣場上輕聲感歎:“七皇叔居然把這麽個妖豔女子進獻給父皇。”

啟王搖頭道:“剛才那樣子,幸好沒讓大臣看見。”

厲王說:“咱們進獻給父皇的女子也多,都是三日五夕就丟到腦後去了,還以為父皇年事漸高,不怎麽留意於這些事。”

啟王冷笑一聲:“那些膽子小得跟貓似的女人,哪有這個有滋味?”

允王問:“你們猜這個能得父皇多久寵愛。”

歧王不樂觀:“我賭一個月吧。”

“我賭三個月。”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唯獨顯暘沒有開口。

歧王過來鬧他:“四哥,你別不吱聲啊!我們都議論了父皇,你不說幾句,我們幾個心中難安。”

周顯暘被他這個青蔥年少的七弟給逗笑了:“那我就賭她專寵一輩子。”

“啊?”眾人都是一驚。

允王正色道:“為什麽?”

“亂猜的。我看她那樣子,像隻鮮活的小豹子。你們要是養了一隻這麽好看的小豹子,難道會養幾個月就丟掉嗎?”

眾人沉默了。

宮中後妃,百花爭豔,前提是大家都是人,不是豪門千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行為舉止都在一定規矩之內。

哪怕是張皇後驕縱,對皇帝也是撒嬌賣乖居多。

而這個女子,是皇帝從未見過的那一種野性,說不定,真的會讓皇帝戀戀不忘。

過了半晌,啟王來了一句:“受寵一輩子,也不過是個牲畜一樣卑賤的女子,掀不起什麽風浪。”

王府眾人各自離去。

等回到馬車裏,相見才看到顯暘結結實實地翻了一個白眼。

她有些無奈,如果剛才是自己的父親那樣,她一定也會是這種表情。

厲王今日在宮中蒙羞,離宮以後,撇下王妃,帶著護衛獨自去了酒樓喝悶酒。

他入雅間不久,對麵的雅間也進了客人。

一個白衣女子,帶著一對粗布麻衣的老夫婦,坐著喝茶,坐了一個時辰,待厲王出門,那對老夫婦隔著窗,死死盯著他,老淚縱橫。

羽然第一次看清厲王的臉,又看這對老夫婦,更加確信了,便提醒他們:“我知道,孩子丟了這麽多年,如今見到定然是想立即相認的。隻是,他如今已經是厲王了,你們若去認他,一則人家未必信,二則也許會為了保住身份,對你們不利,你們要謹慎些行事。”

老夫婦含淚道:“多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