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暘麵色如霜, 氣息滯重,罕見地在她麵前生了氣。

榮相見從沒見過他這樣:“我怎麽沒有心了?”

“我們已經和離了,你憑什麽替我答應納側妃!”

榮相見好笑:“這事你都知道一個時辰了, 這會兒發什麽脾氣啊?”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生氣嗎?”

“我不明白。”

“你為了擺脫我,就這麽急不可耐?隨便塞個女人給我, 你當我是什麽?”

榮相見也生氣了:“是你的父皇和母後要給你納側妃。你不願意, 找他們說去,又不是我給你張羅的。難道你要我當著滿京城貴胄的麵,違抗尊長嗎?”

“他們不是我的父皇和母後, 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周顯暘厲聲道,心痛不已,“仇人對我做什麽,我都不會傷心半分。可是你……

你是我最愛的人!往日,你要和離,要清靜,要自由, 我都答應你,你卻這樣作踐我, 實在太讓我失望了!”

榮相見被他吼得紅了眼睛:“是啊,你對我失望了,我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麽好!你趕緊告訴宮裏我們和離了, 再去重新納個讓你滿意的王妃去!”

周顯暘張了張口,氣得心火灼燒, 隻挑最狠的話說:“不!我不和離!我要你永遠沒辦法離開我,要你永遠也沒辦法住進慈溪街的新家, 要你看著那個你替我點頭的側妃進府, 給你敬茶磕頭, 跟你姐妹相稱,同進同出,讓你體會一下生活裏被莫名其妙塞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說罷他推開車廂門,從行動的馬車直接跳上了雪花的馬背,留下一句“誰也不許跟來”,而後揚長而去。

榮相見心道不好,他要去毀了和離書。和離書若沒了,就前功盡棄了。

她立即拔下發簪,卸了發冠,叫停馬車,借了小南的馬朝前追去。

眼看出了城,離周顯暘隻有兩丈遠,空中烏雲聚頂,瓢潑大雨毫無預兆地澆下,馬兒立即慢了速度,轉眼周顯暘就在彎道處沒影兒了。

這雨也把榮相見的氣性澆得透心涼。眼淚隨著滂沱大雨衝刷著臉,瞬時將精心妝扮全都衝淨了。

算了,誰讓她隻是一個女子,一個做不得自己主的人,根本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人,和府裏的奴仆沒什麽區別。

她一邊喪氣著,一邊信馬由韁,往一旁小路走去。高高的茅草後,掩著一個破敗的土地廟,她下了馬準備避雨,忽然聽見一聲女子淒厲呼救。

她頭皮發麻,想也沒想就衝了進去。

隻見一光著膀子的男人,把一個農婦壓在地上。

她二話不說,在地上挑了一塊最大的石頭,抄起就朝那人後腦砸去,把人砸得鮮血直流,死死撲倒在女人身上。

那下麵的農婦嚇得大哭。榮相見把那人搬開,把農婦扶起來,這才發現竟然是個孕婦。

真是喪心病狂。

榮相見趕緊攙扶她坐到一處茅草堆積的地方。

“多謝……姑娘救命”那農婦渾身打顫,口齒都有些不清楚了。她身上布衣打滿了補丁,想是為生活奔波所苦。

榮相見問:“你怎麽一個人啊?你丈夫呢?你一個人實在太危險了。”

“我家那口子,上月跳河救人家落水的孩子,沒了……” 提起丈夫,婦人靜靜躺淚,“我自己摘了點果子……去城裏賣錢,回來路上突然下了雨……進來避雨,誰知道這個人藏在石像後麵,他就……”

說著,那農婦又失聲痛哭,這世道艱難,全都壓到她背上了。榮相見很是心疼,為什麽好人沒好報,還要讓這個無辜的女子來承受一切後果。

她抱著農婦好好安撫了一番,等她情緒好些,榮相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發簪剛才為了騎馬全都褪下了,隻剩一對耳環。她取下來塞進那婦人手中。

又摸了摸自己的手,摸到那對玉鐲,還有那對裝著暗器的手鐲。她一愣。這些日子,她都習慣戴著,完全忘了周顯暘母親留給他的東西,忘了還給他。

這自然不能送人,她把兩枚寶石戒指全摘下來,又解開了頸中的金項鏈,一起塞給她。

“這些,你拿去當了吧,足夠你過一段舒服日子,日後置幾畝地,做個小本買賣的。眼看臨盆,你就不要再操勞了。”

那農婦一臉羞愧:“這怎麽行?你救了我……應該我送謝禮才對,怎麽能要你的東西?”

“拿著吧,沒事的,我還有。”榮相見看著她滄桑的臉,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住哪裏,我提前給你備個穩婆和大夫。不然你一個人在家生孩子,有了什麽差錯就難辦了。”

農婦感激地想給她磕頭,榮相見趕緊扶著她的肩膀,不許她動。

兩人正閑聊時,榮相忽覺頸間一緊,無法呼吸,被翻到在地。

那個男人不知什麽時候居然醒了過來,滿臉是血,可怖至極,顛倒著看她,一手還掐在她頸裏,一手捂著她口鼻。

目露凶光,嘴裏嘟囔著:“敢陰老子,老子幹不死你!”

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扯她的衣裳。那農婦撿起石頭,想要救她,不料那人這次警覺了,一腳把她勾倒在地。

榮相見趁他分神,掙紮著抬手,對他按下機關。

“啊!”那人猛的被針紮透了雙眼,抱著頭,無頭蒼蠅一樣在廟裏打滾,哀嚎。

農婦見狀趕緊爬起來,哭著摻她。

“我沒事。”榮相見呼了一口氣,忽而感覺喉間好癢,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

她問那農婦:“他剛才躲在哪個石像後麵?”

“那個!”農婦指著,榮相見立即過去查看,隻見地上散落著幾個桃核,頓覺晴天霹靂。

她對桃子過敏,以前隻是皮膚碰到一點桃子的外皮,就無比痛癢。剛才他是被那個人捂著口鼻吸進了他手上沾著的桃毛。

“大姐……你幫我一個忙……看看大路上有沒有過路人,請他送我去城裏看大夫……我對桃子過敏了!這是要命的……”榮相見已經很難說出完整的話了,大口大口地呼吸。

那婦人不懂什麽是過敏,但是看她症狀非常嚴重,立即就往廟外跑去。

她衝進雨裏,左看右看,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年輕人騎著黑馬過來,她趕緊衝上前攔在路中間。

“救命救命!”

那年輕人麵色焦急,顯然是對她攔路之舉很不滿,一拉韁繩準備繞過去。可是一聽她說救命,又回過頭,問:“怎麽了?”

“那個廟裏有個姑娘,對桃子過敏了,怕是要沒命,請你送她去看大夫!這些金銀珠寶……”她雙手高高捧著一對耳環,一副項鏈,兩枚戒指,想要努力說動這個過路人。

隻是話沒說完,那人已經策馬直接朝破廟奔去。

……

榮相見躺在地上,雙手緊緊抱著自己冰冷的身體,像離了水的魚一般,張口努力呼吸。

這個農婦是不是被嚇跑了?她是不是根本找不到過路的人?就算找到了人,把她送到城裏,想來也是來不及了。即便來得及,有幾個大夫能救這種病呢?

真奇怪呀,明明是死過一次再複生的人,再次麵臨死亡,還是會感覺恐懼。

下一次醒過來,她會是在哪裏?她又能再見一次娘親了嗎?

“娘……”榮相見掙紮著,沒見到娘親,卻看見周顯暘的臉,焦急地低頭看她,雨水從他臉上滴下。

他從腰間扯下一個荷包,拿出一粒藥丸,嚼碎了,捏著相見的下頜,送進她口中。

“相見,快咽下去!快!”

榮相見努力吞咽,可是她感覺自己的喉間已經隻剩下一點縫隙,連藥末都咽不下。

她無望地搖著頭,抓著周顯暘的衣襟臉色慘白,神色痛苦。

周顯暘急忙放下她,衝到廟外的雨地裏,雙手合攏朝天,接了一大捧雨水,盡數喝進口中,而後回去抱起榮相見,貼著她的唇,一點點喂給她。

細碎的藥末,慢慢溶於水中,一點點被相見咽下。

周顯暘又立即抱起她,衝入漫天雨幕,騎上雪花往城中飛奔。

一路上,相見隻覺轟隆雷雨聲消失了,隻聽見自己的喘息聲,還有周顯暘不住的耳語。

“相見,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孫太醫家了。”

“你的過敏之症,他已經研究了許久!這顆藥就是今天他在宮裏給我的。你一定會沒事的,知道嗎?”

“等你好了,我馬上就進宮,告訴宮裏和離的事。我會幫你搬家。我會娶那個武家姑娘。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再也不用受宮裏的規矩束縛了。”

“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好不好?我再也不跟你置氣了,好不好?”

剛開始,榮相見還努力用聲音回應幾句,到後來已經呼吸困難,什麽都說不出。

她意識恍惚,隻聽見周顯暘近乎哀求的聲音。

“相見,我求求你,不要死。隻要你活著,你要做什麽都可以。”

“你別丟下我,別丟下我,我求求你。”

到後來,周顯暘已經語無倫次,隻是不斷喚她的名字。

成婚幾個月,榮相見第一次聽見周顯暘失態地哭。上一次,還是他在永華宮,失去母親的時候。

她真想告訴他些什麽,可是一個字也說不出。隻能掙紮著,摸向那對玉鐲,可惜她已經沒有力氣褪下來。

“不許摘!”周顯暘近乎嘶吼,“這個鐲子,隻屬於你一個人。生生死死,都隻跟著你。”

榮相見靠在他懷裏,忘了渾身冰冷,忘了雨中顛簸,似乎入了美好的夢。那裏一切都很安寧,舒適,輕鬆……

小南小北路上遇到去而複返的煜王,帶著王妃在雨中奔馳而過,似乎不敢相信。

等反應過來,小北立即騎馬追上。小南直接卸了馬車的馬匹,跟著追回城裏。

煜王府侍衛,九門巡捕營的守城將士,乃至不少金陵百姓,都看到了那天潑天大雨之中,煜王近乎瘋魔,抱著王妃一路奔向孫太醫府邸。

周顯暘從未感覺時間如此漫長,似乎過了很久好久,終於看到那塊孫府的牌匾,當下隻覺喉頭猩甜。

馬還未停妥,他便抱著榮相見跳下了馬,一路快步登上台階,闖進孫府,高聲喊:“孫太醫,快救救她!孫太醫!”

孫太醫正在吃晚飯,聞訊丟下碗趕來,命幾個婦人將相見抬進室內。周顯暘手上一鬆,渾身力氣忽然被抽走,失了平衡,栽倒在地。

小北忙摻起他,驚見他麵前的地上,一灘血被雨水衝開。

孫太醫驚呼著衝回來:“殿下!”

周顯暘一把搡開他:“去救她!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