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卿雖然不明白詳情, 卻知道清算的意思。他疑惑不解:“顯暘,到底怎麽回事啊?”

周顯暘轉身看相見低著頭,玩著手指, 不想直麵這場尷尬的紛爭,更覺得有必要說清當年的事。

他刻意隱去細節, 跟文仲卿解釋:“當年母親被廢黜, 我萬念俱灰,萌生自棄之意。不想在宮中遇到一個用手帕蒙麵的小姑娘。她幫了我,還勸了我很多好話, 讓我重拾生的希望。那時天色很黑,我又沒看見她的臉,隻知道她跟著英國公夫人離開永華宮,便問當時的淑妃她是誰。淑妃說,是榮家三姑娘。”

聽到這裏,榮相知一臉震驚,不敢相信地死盯著相見:“是你!竟然是你!”

相見抬頭, 神色漠然:“是。”

周顯暘向文仲卿道:“這些年我一直誤以為是榮家三姑娘在絕境之中,幫助開導我, 一直很感激她。回京後,元宵燈節,我在城隍廟遇到榮家兄妹, 便和三姑娘道了謝,許諾她, 將來若有差遣,無所不從。”

“原來如此。”文仲卿猛然想起馬球會時, 顯暘萬般不願, 還是答允下場助陣。

“我還送了她登雲錦, 因為當年初見,那個小姑娘穿的就是一身紅衣。我承認自己行為失當,也承認我曾經想過娶三姑娘。可是,我的三姑娘,不是你的妻子,是相見。”

他說得無比直白,不僅榮相知覺得無地自容,文仲卿都尷尬得幹咳了一聲。

周顯暘並不準備到此為止,對著榮相知正色道:“給英國公府造成錯覺和誤解我很抱歉,但當初城隍廟,你對我的道謝照單全收,讓我誤以為找對了人。如果你能擁有基本的誠實,也不會發生後麵這麽多事,說到底這一切也是你咎由自取。”

榮相知早就把這件事忘到九霄雲外去。當初她未及細想,隻因貪戀煜王的感激,便將他的謝意照單全收。後來,她憑借這份感激,萌生了爭做煜王妃的想法,以至於生出這麽多事,卻快忘了城隍廟自己撒的謊,以為陳年舊事,難以追溯,沒想到……

“我……我隻是一時糊塗。初次與煜王見麵,我太緊張了!”榮相知辯解道。

周顯暘不在乎她的說辭,也不是要追究她,今日和盤托出,隻是為了文仲卿。

“所以仲卿,你不必憂心她的心思在誰身上,她並非對我有意,隻是在意那些繁華虛榮,以至於記恨相見,私仇泄憤。她明知相見對桃汁過敏,若誤食便會有性命之憂,昨日還差使侍女往相見的果茶裏兌桃汁,若不是相見警覺,也許已經沒命了。相見沒上當,她又派了一個小廝……”

“你住口!”榮相知急忙撲到周顯暘麵前,抓住他的手臂,“別說,求你別說!”

周顯暘不為所動,冷冷道:“意欲在靜頤園縱火,好在被我們的人抓了個正著。她還不死心,意圖推王妃落水。”

這些事一樁樁被捅破,榮相知如泄了氣的皮球,跌坐在地。

“桃汁,縱火,推人落水?”文仲卿俯視著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妻子,難以置信。

“我認識的你,在球場上肆意飛揚,率真無邪。你說榮家武將出身,你從小沒怎麽念過書,特別佩服我這樣的讀書人。你毫不避諱自己的缺點,那樣真性情,怎麽……你怎麽竟是這樣惡毒?難道你以前說的那些話,都是哄我高興的嗎?難道那個榮相知全是假的?”

榮相知拚命搖頭,爬過來抱著文仲卿的腿:“不是這樣的。我是真的很傾慕相公!我……我隻是恨她!”

說罷榮相知猛地轉過身,指著相見,涕淚縱橫:“她的娘親,一個馴馬女,卑賤無比,卻靠狐媚手段,霸占著父親,即便有了身孕也不改**……”

“啪!”清晰的一記耳光落在榮相知臉上,她呆呆地看著相見,生來頭一遭挨打,讓她陷入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榮相見直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她:“再敢言語侮辱我娘,我就把你送進宮治罪。讓你永生永世,見不到你的孩子!”

榮相知從震驚中緩過來,先是驚懼,繼而崩潰道:“我說錯什麽了?!你娘自入府就一直霸占著父親,讓我母親備受冷落……就連母親懷我的時候,父親也很少留下來陪伴她,以至於母親鬱鬱寡歡,產後失調,再也沒有生育。

我們前後出生,父親卻一直偏愛你。你做了煜王妃,就給她請封誥命,將來祠堂之中,與我母親平起平坐,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榮相知紅著雙眼,把一切不滿全都發泄出來,

文仲卿覺得不可理喻:“所以你就要奪去你親妹妹的命,陷害於她?!”

榮相知淚水漣漣,靠著文仲卿的膝蓋,聲音嘶啞:“相公,你是長公主與駙馬都尉的獨生子,在雙親的嗬護下長大,何曾知道我們這樣人家的孩子,自小的苦楚啊!

天下有幾個女子,能像長公主那樣,得到一心一意的丈夫!能有幾個孩子,能像你一樣得到毫無偏袒的愛!我是一步錯,步步錯,可是要我看著那個賤婢的女兒高嫁王府,事事踩在我和母親頭上,我不服!”

文仲卿看她張牙舞爪的控訴,毫無大家風範的一番傾吐,隻覺家事難斷,對她又同情又厭惡。

周顯暘擔心地看了一眼相見。隻見她低著頭,死死攥著手絹,立即上前握住她手:“不必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榮相見怎麽可能不放心上。她一方麵對這些侮辱娘親的話痛恨不已,另一方麵卻也有些理解她的記恨。

榮相知大聲質問:“榮相見!易地而處,如果你娘和你落入我們的境地,你難道不會像我一樣……”

周顯暘打斷道:“不會。”

“什麽不會!”榮相知看著煜王對妹妹無比信任的恩愛情狀,自己卻跪在夫君腳下,兩廂對比,妒火中燒,大聲喝道:“當年陛下寵愛儷貴妃,你的母後餘氏不是害死了她腹中的龍子……”

“相知!”文仲卿一把捂住榮相知的嘴,震驚得無以複加,“顯暘,她是嫉妒發瘋了,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榮相見也立即勸他:“走吧!跟這種人沒什麽好說的。”周顯暘麵色陡然陰冷,走到榮相知麵前,他並沒有動粗,隻是輕輕蹲下,讓自己能夠平視榮相知,語氣冷靜,並無半分動怒的痕跡。

“榮家滿門忠烈,錚錚鐵骨,怎麽養出你這樣的孩子?你就不能有點骨氣,大方承認自己愛慕虛榮、得隴望蜀、貪心不足嗎!這世上,比你委屈痛苦萬倍的人多而且多,有幾個像你這樣歹毒,將怨恨加諸於無辜之人身上?你找上一萬個理由,也掩不住你惡毒的本性。”

煜王的話,如雷霆萬鈞,響徹耳畔。榮相知從他厭惡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心下一片悲涼,流下兩行清淚。

周顯暘站起身看了一眼文仲卿:“靜頤園的事,原本想悄悄揭過,對榮家和文家都好。如今想來,這樣惡毒之人在枕畔,你有權知情,希望你們提防著她。該說的,我都說了。若姑母和你怪我,我無話可說。”

周顯暘回頭牽起相見的手:“走吧。”

兩人剛走到門邊,聽見小南小北在外回稟:“爺,國公爺和夫人過來了。”

周顯暘開了門,英國公夫婦正到門外,看見榮相知倒在地上,失魂落魄,夫人立即跑進室內,拉起她痛哭:“快起來,地下涼,別傷了身子。”

見此情景,國公爺也猜到發生了什麽。煜王沒有將此事直接捅給長公主,而是交給文仲卿來決定,是留了一線餘地。

他無奈道:“三姑爺,你都知道了。這事你們自己拿主意吧。”

文仲卿自小萬事都有母親決定,這是頭一遭自己決定人生大事。這樣的妻子,他無法再如從前那樣毫無芥蒂地相處。可是,剛剛成婚幾個月,妻子有孕便休棄或和離,於長公主府的麵上也很難看。

正在猶豫要回去找母親商量之際,劉氏心中警覺。若長公主知情,此事絕對無法轉圜。榮相知有了孩子被休棄,一輩子就沒指望了。好在文仲卿對她一直愛護有加,此刻隻能抓住這一棵救命稻草。

劉氏急切地請求:“三姑爺,你千不看,萬不看,就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吧。日後我一定好好教導相知,再不讓她做出糊塗事,讓她跟著你好好過日子,做長公主府的好兒媳……我已經著人打點好她的東西,馬車也套好了,讓她跟你回家……你不會忍心,讓這個孩子沒有親娘吧?”

說罷,她搖著懷裏的女兒:“你說幾句軟話,姑爺待你是極好的。”

榮相知這才神思恍惚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有氣無力地說:“相公若要休了我,那我就隻能帶著這個孩子,一起去死。”

說罷,她大力推開母親衝出了餘慶堂,朝湖邊奔去。

文仲卿急忙追出去,把她攔下來。榮相知如困獸一樣,在他懷裏掙紮著:“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夫君不要我,娘家也容不下我這樣的棄婦,我還不如死了幹淨!”

榮相見看著她歇斯底裏的樣子,想起去年她也是這樣,要死要活,推掉了和周顯暘的婚事,有些唏噓。

最終,文仲卿心軟了。

他說:“為了孩子的前程,我可以替你遮掩。隻是,我的孩子絕不能由你這樣狠毒的母親教壞了他。等你生下他,孩子便交由母親撫養。我會告訴外界你身患重疾,要去佛寺帶發修行,方能保得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