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火光, 相見看到他的眼神,那樣溫柔留戀,穿越火光, 仿佛回到了記憶深處某個美好的地方。

那個她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

她想都沒想,伸手搶過正在燃燒的手帕, 一把扔進了水裏, 又去拾回來,生氣得很:“你燒這個死東西又有什麽用?”

“我不知道,”周顯暘說話聲罕見地無力,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留下你……我沒辦法了。相見,我要怎樣做,你才能不離開我?”

榮相見習慣他胸有成竹,心中有數的樣子,沒見過他這樣,有些不耐煩:“心裏忘不掉的人和事,何必要逼自己呢?我的提議, 你真的可以考慮。”

周顯暘眼中劃過一抹失望,知道她主意已定, 哪怕現下他把自己給燒了,都隻是徒惹她反感而已。

他不逼她,把和離書遞還給她:“若你真想和離, 我依你就是。但是即便我們和離,我和你三姐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為什麽?”

“因為她不是我牽掛的那個人。我心裏的三姑娘, 那樣樂觀良善,悲憫他人, 連最微不足道的小宮人, 都會耐心關切。也許關於三姑娘的這一切, 都是我在絕境之中的一場幻夢,我是靠著這個幻夢支撐,才走到今天的。現實中的人本來就不該按我的幻想來活著。”

說到這兒,周顯暘露出一絲自嘲:“我後悔自己沒有早想明白這一點,為執念所苦,惹出這麽多風波,更惹得你傷心。

但是相見,我希望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們的婚事,我是真的心悅於你,想和你一生一世。我知道我不配說這句話,可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如果你覺得離開我,會更開心,我會成全你。”

這話並沒有說動榮相見,她無奈地笑了:“殿下,你現在告訴我心裏的人不是三姐姐,是一個比她更好,更完美,隻存在於你回憶與幻想中的人,我要如何與這樣一個人去競爭你心中的地位?我又憑什麽要去和這樣一個人分享你的心呢?”

周顯暘答不上來,他知道這個說法對王妃更不公平。末了,輕歎了一口氣:“和離書我已經蓋上印鑒。你現在自由了,隨時可以離開我。隻是,我們成婚才不到三個月,若剛剛接駕便公開和離的事,宮中必定震怒。可否等我尋個合適的時機回明宮裏,再把你從皇家族譜中移去?在這之前,若宮中傳召,還是需要你跟我一起。”

榮相見左手握緊和離書,意識到這已經是一份生效的文書。她沒想到這麽順利,立即點頭。

看著她急切著解脫的樣子,周顯暘努力勾起一個笑:“以後你就是自由自在的榮家四姑娘了。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給你幸福的人。如果有什麽需要的地方,就差人來煜王府找我。”

他佯裝出來的微笑,讓相見不忍心看,因那漆黑的眸子,裏麵盡是藏不住的傷心。她垂下眼睫,故作鎮定:“請殿下給我幾天時間,等我找到一處合適的房子,會把東西都搬走。”

周顯暘站起身,留戀地一掃園中景致,背影寥落。

“這園子是你父親給你的陪嫁,原本就屬於你,該走的人是我。”

此刻,兩隻水鳥恰好從湖麵展翅,各奔東西。

兩個人看得出了神,靜默了好一會兒,相見才把和離書擱在腿上,抖開燒了一半的帕子:“這帕子都髒了,等我洗幹淨,晾幹了,送還你府……”

話還未說完,榮相見就愣住了。因為她看到那燒得隻剩半截的手帕上繡了一隻活靈活現的黑貓頭。

一些在記憶中早已淡忘的往事,絲絲縷縷,浮上心頭。

她翻到反麵一看,正是半簇建蘭花!

“怎麽?”周顯暘回過身,見她反複細看這方手帕,生出一絲疑惑。

榮相見抬眼,難以置信地問:“這個手帕你在哪裏得到的?”

“宮裏。”

“永華宮附近?”

“你怎麽知道?”周顯暘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突然會生出口幹舌燥的緊張。

緊接著,他就聽到一句:“這不是我剛進宮時丟的手帕嗎?怎麽在你這兒?”

隨後是片刻沉默。

榮相見借著燈火,看著周顯暘,他好像正在努力地梳理著什麽想不明白的地方。

可是轉眼間他就放棄了思考,匆忙抓起那條手帕,翻出建蘭花的那一麵,虛掩在榮相見的麵上。

一樣款式的石燈旁,那雙靈動美麗的眼睛,正疑惑地看著他。而那隻黑貓,正懶洋洋地趴在搖椅扶手上,表情一如手帕上生動。

周顯暘隻覺渾身發麻,魂魄都被釘在原地。

他回到了隆治十二年的冬天。

大寒日,化雪夜,那是周顯暘長到這麽大,最冷的一天。

他垂頭候在隆福門外,身子在匆匆換上的內侍冬衣裏,僵硬得連發抖都不會了。

秦嬤嬤估摸的時間沒錯,沒等一會兒,一陣車軲轆聲由遠及近,點點宮燈照出的甬道裏,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內官駕著馬車由夜色中緩緩行來。

周顯暘的眼睛,瞬時模糊。

“殿下,快上去。”幾個內官一起把他托著塞進了還未停穩的馬車。

“孩子。”漆黑的馬車裏,周顯暘一聽見母後的聲音,便撲進她懷裏,死死抱著卻不敢放聲大哭。

母後一如往常,摸著他的後脖頸:“好孩子,我這就去了。從此後,要聽陛下和淑妃的話,好好吃飯、念書……”

“帶我一起走,母後……”

周顯暘一句話未完,不妨被狠狠甩了一記耳光 ,打得他臉皮發燒,連後麵的話都忘了。

“什麽母後?我是庶人餘氏!你的母親是淑妃娘娘……記住了嗎?”

“不,我不是淑妃的兒子!母親是庶人,我也跟著母親做庶人!父皇不要母親,我也不要父皇了!”周顯暘梗著脖子低聲嚷,這是他長這麽大,頭一回跟母親頂嘴。

兒子一句話,直叫餘氏覺得五內盡碎。她重把顯暘摟進懷中:“你不能做庶人……你是陛下的兒子,是國朝最尊貴的孩子。顯暘如果是母親的好孩子,就乖乖留在宮裏,平安長大……”

周顯暘抽泣著:“為什麽父皇叫我永遠不許見您……他有了儷貴妃就變壞了!”

“住口!”母親捂著他的嘴,“永遠不許說你父皇的不是,記住沒有!”

周顯暘不肯答應,兩相僵持,身後,車夫把幾個食盒塞了進來。他一一抱過來:“母親,這幾盒點心都是你最愛吃的,路上慢慢吃。我以後求淑妃娘娘再送。”

“好……”餘氏還有話想說,卻被車外一個看門侍衛的聲音打斷:“快走,有人來了。”

話音未落,周顯暘的腿不知道被誰抓住,被一把拖出了馬車,他忙亂中隻抓住了母親的一跟手指,然後什麽也抓不住了。

分別如此匆忙,他甚至沒來得及說一聲送別的話。

“小祖宗!快拿好。”

手裏被塞了一個紅瓷花瓶,裏頭插著一束白色梅花。

他端好花瓶,低下頭,將自己的臉藏在後麵。

甚至不敢看一眼從他身邊駛過的馬車,把他的母親從他生命中帶走。

他知道,為了這一麵,淑妃和永華宮上下都賭上了性命。

回去的時候,有人偷偷來傳話,說英國公夫人和小姐到了永華宮,殿下先不要回宮,在附近花園待到夫人離開。

永華宮前頭的小花園,花草早已枯死,隻剩下幾棵矮鬆,黑夜裏張著奇怪的身姿。顯暘靠在角落裏一盞石雕的宮燈背後,想著方才分別的情景,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最後一麵,他甚至沒有看見母親的臉。

“你怎麽哭了?”

身旁的矮鬆裏,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很輕。周顯暘猛地回頭:“誰?”

隻見一個身量比他小的姑娘從矮鬆後鑽了出來,蹲在他麵前。她麵上蒙著一方帕子,上麵繡著建蘭。帕子沒有蓋住的地方,是水靈靈的眼睛,在宮燈下很亮。一身紅色,加上那毛絨絨的雪白衣領子,讓顯暘覺得她像一隻皮毛甚好的小動物,瞧著莫名心裏有了一絲暖意。

“你是誰?怎麽蒙著臉?怎麽在這?”顯暘見她的服飾,不是宮中侍女,連連發問。

“我是來永華宮玩的。我上火,臉長了包,怕讓人看見。”小姑娘反問他:“你怎麽這樣傷心啊?”

“我想我母親。”

“你母親死了?”

“……”顯暘沒想到她會這麽問,隻搖頭,“沒有。”

這是他唯一值得高興的事了。

“沒死你哭什麽啊?”

“……”

“隻要人活著 ,你總有機會能見到她呀。”

“你說得簡單。”

“你知道沈都知和劉副都知吧?”

“嗯。”顯暘想,宮裏誰不認識這兩位。

“他們前些日子才從濱州回來,是去替陛下辦事的。聽說濱州是國朝的最南方,從京城騎馬也得大半年才能到。你如今年紀小,自然是在宮裏難得出去,可等你一步步往上爬,站得越高,就能走得越遠,走出這宮城。等你成為像沈都知那樣最厲害的內官,就能走很遠,總有一日,你就能走到你母親身邊去。”

聽了這話,周顯暘先是笑——她把自己當內官了,要讓自己成為沈都知那樣的人呢。

可是轉念一想,最高處,當他站到最高處……再也沒有人能不許他見母親的時候,他就能見到母親了嗎?

周顯暘頹喪的心情,像是被幾句話點亮了,撥雲見日一般。

他看著這陌生的小姑娘,一肚子感激的話說不出來。見他的樣子,小姑娘也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欣慰地笑了。

“我有一個妹妹,她的娘親很早就死了,死在她麵前,她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如果她像你一樣,知道娘還活著,隻是暫時見不到了,她肯定不會哭,會很慶幸,滿懷希望,堅持到見到娘親的那一天。所以,你很幸運,知道嗎?”

幸運?周顯暘從未想過自己這番處境,跟更不幸的人比起來,還能算幸運。他不禁同情起那個素未謀麵的妹妹,問:“她沒了娘親,是不是很難過?”

“是啊,但人隻能難過一陣子,不能難過一輩子。她還是很努力很開心地活著,因為她知道母親最大的心願,就是孩子平安長大。你也要平安長大,好好地走到母親麵前去,讓她開心呀。”

平安長大,這也是母親剛才與他說過的話。

“嗯,我會的!”顯暘鄭重其事,小姑娘滿意地點點頭,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他從不喜歡別人碰他的頭,這次卻沒動,甚至很喜歡她這樣。

永華宮門處,忽然傳出來一陣告別聲,應該是國公夫人要走了。顯暘下意識腳下往黑暗裏挪動了幾步,不料踩中了一根斷枝,聲音在靜夜裏格外響。

這一下引起了關注,一個負責接送命婦出入的嬤嬤往這邊喝到:“誰在那裏!”

說著,喚了幾個侍衛往這邊搜查,顯暘心一慌,還沒想好怎麽辦,那個小姑娘已經把他往矮子鬆裏藏了去,自己站起身,走了過去。

隻聽她脆生生地喊:“母親!”

那嬤嬤笑道:“是英國公府的千金呀。沒事了,你們都退下。”

國公夫人不悅道:“你躲在那裏做什麽?這是宮裏,可不能這麽沒規矩。”

原來,她是英國公府的千金。

等國公夫人帶著人離開,嬤嬤和侍衛們離去,周顯暘走出來,發現宮燈下落了一方手帕。

正麵建蘭,反麵竟然是隻黑貓,右下角繡著一個“知”字,是她掉下的。

他把帕子收好,回到永華宮,亮堂中見他臉塗得黑貓一樣,淑妃又心疼又覺得可愛,趕緊吩咐人打水給四殿下清洗。

周顯暘急忙問:“英國公夫人帶誰進宮的?”

“自然是她嫡親的三姑娘。”

“她叫什麽名字?”

“叫相知啊。你怎麽管起這閑事?”淑妃心想到底是孩子,前幾天哭得天都塌下來,不吃不喝,現在漸漸的也把母親的事看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