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尋反手抓住柏沉故,按動他微涼的指腹:“這雙手是用來救人的,不是這麽糟踐的,我沒你想象得那麽脆弱,在這種事上,吃虧的怎麽也不會是我。”

柏沉故不回應,時尋就繼續說:“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你是不是忘了我以前——”

“沒忘。”柏沉故截住他的話音,“但在我這裏,你永遠需要我的保護,就像當年一樣。”

時尋微怔。

這麽多年過去,他護住了身邊很多在意的朋友,但若是說有誰曾經保護過他,似乎也隻有柏沉故一人。

昏沉的暮色傳來一聲喟歎,暖調的光芒從窗口遞進,在時尋心底鍍下一層不可忽視的溫暖。

他錯開視線,注視著駝背男離開的方向憂心道:“這樣真的沒關係嗎?不會影響到你嗎?”

柏沉故笑意輕鬆:“不用擔心,之前不是和你說過嗎?醫院裏每天都會有患者投訴我,多一個也不算大事。”

上次柏沉故說這句話,還是他住院後被沒收瓜子的時候,那時時尋就不怎麽相信這回事,眼下舊事重提,他依舊充滿疑慮。

柏沉故卻沒給他發問的時間,安置他回屋後就匆忙趕去查房。

柏沉故提前預定的晚飯及時填補了他離開的這段空白,隻可惜飯吃完了,人卻還沒回來。

吃完飯,阿婆又安靜地擺弄起手上的蘋果。

時尋悄悄拿出阿婆隨身攜帶的老年機,試圖在裏麵尋找她女兒的電話號碼。

但阿婆的通訊錄裏除了他幫忙存的號碼,其他全部沒有備注,通話記錄也是空空如也,毫無線索可言。

不過這手機從他和阿婆認識的時候就一直在她身邊,或許恢複手機數據能帶來點有用的信息。

時尋安撫好阿婆後,打電話向柏沉故借用他的筆記本電腦。

但他沒見到柏沉故,辦公室的門都是鍾醫生幫忙開的。

鍾予章留下鑰匙便匆匆離去。

鍵入柏沉故告知的密碼,電腦旋即開啟。

壁紙是係統內置圖片,桌麵上毫無冗餘,除了裝機必備,就隻有幾個學術軟件。

時尋無暇思考其他,取出隨身攜帶的優盤插入電腦,成功連接手機後開始複原數據。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找到了一條幾年前被刪除的通話記錄,聯係人是“女幾”,想來就是手寫錄錯的“女兒”。

隻是幾年過去,阿婆的女兒也不知道有沒有更換聯係方式。

時尋記錄下電話號碼,嚐試撥出,號碼不是空號,卻遲遲無人接聽。

為避免對方覺得自己在詐騙,時尋編輯了一條附帶阿婆照片的彩信,重新嚐試。

直到第四次去電,電話終於接通。

時尋激動地捏緊手機,懇切的言辭還沒出口,便被手機那頭冷漠的聲音打斷:“不管你是誰,你想管閑事你就管,但關於她的事,我半個字也不想聽,別再煩我了。”

通話終止的嘟嘟聲無情響起,滯澀地回**在空曠的辦公室裏。

手機自動跳回原界麵,時尋的手懸在半空,尷尬地無處安放。

辦公室的門“吱”聲開啟,柏沉故從門口走進來。

時尋斂起情緒,無事發生地拔下插在柏沉故電腦上的外接設備。他掩飾性地問柏沉故:“忙完了?吃飯了嗎?”

柏沉故應聲點頭,緩步走到他身邊:“找到可用的信息了嗎?”

病情的治療絆住了柏沉故的大半精力,時尋不想他分心思考其他,便否認道:“暫時還沒,一會兒我再找找看。”

他拉著柏沉故坐到身邊:“你去了這麽久,不會是因為阿婆兒子吧?”

“不是,我抽空回了趟家,帶點東西過來。”

時尋有些意外:“跑這麽遠折騰一趟幹什麽?東西我去樓下超市買就好了。”

“主要是拿幾份資料。”柏沉故又解釋。

時尋拿起桌上的優盤,帶起的鑰匙串相互碰撞,應和著他的不安。

他猶豫良久,還是問出了口:“你一直沒仔細和我說過阿婆的病情,她是不是——”

柏沉故忙捂住他的嘴:“別胡說八道嚇自己,我隻是還在確認她的癌細胞是否轉移擴散。”

“轉移了會怎麽樣,沒轉移呢?”

“好了,結果沒出來前,想再多都是沒有意義的。”柏沉故撫上時尋的眼角,“今天正好是我的夜班,我留下來照顧阿婆,鍾醫生可以順路送你回去休息。”

時尋不讚同這個提議:“阿婆對醫院不熟悉,我擔心她會難受。”

“我們兩個都在醫院耗著,明天誰都沒精神,之後的檢查要家屬陪同,找別人你放心嗎?”

見時尋的態度鬆動,柏沉故繼續說服:“阿婆上次見我就很喜歡我,一定沒問題的。”

時尋始終沒給柏沉故一個確切的答複,直到看見阿婆一見麵就熱絡地和柏沉故攀聊,才打消了最後一點疑慮。

他聽從柏沉故的安排坐上鍾醫生的車。

夜晚的霓虹燈紛繁閃爍,望著外套上不斷變幻的流光溢彩,時尋出神地想起柏沉故對阿婆病情的搪塞。眼下鍾醫生在身邊,他也許能問問。

路口的紅燈亮起,時尋有意識地插空搭話:“柏醫生和我說,現在正在給阿婆做癌細胞擴散排查,我想知道要是沒有擴散,阿婆會接受什麽治療?”

鍾予章不設防地回答道:“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如果癌細胞沒有擴散,肝移植是首選的治療方式。”

“肝髒移植……”時尋喃喃道。

“對。”鍾予章又說,“沈院是這方麵的權威,如果真是做肝移植,阿婆痊愈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最關鍵的問題就會落在肝源上。”

時尋胸口悶窒。

以現在的情狀看,阿婆身邊根本沒有具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照顧她,兒子是個吸血鬼,女兒又這般憎惡她。哪怕是病情向好,未向其他器官擴散,恐怕也沒有人肯冒著生命危險救她一命。

他咬住下唇,盡力平和地接續詢問道:“親屬捐贈如果不可行,可以等待其他肝源嗎?”

綠燈亮起,車輛陸續通行。

鍾予章跟隨車流前行,歎了口氣:“可以是可以,但情況不容樂觀,器官源緊張,很多等待移植的癌症患者往往還沒等到器官源,就已經失去做移植的必要了。”

車輛穿行不息,車輪碾壓雨水的聲音在耳邊漸漸模糊。

鍾予章後來說的話,他都沒聽清。

到達小區樓下,時尋與鍾予章告別,渾渾噩噩地回到家。

房門關合,小柴焦急地迎接時尋歸來,可時尋卻餘不出心力照顧它的情緒,隻是靜靜地瞥了它一眼。

似乎是感受到了悲傷,小家夥竟安靜下來,隻瞪著晶晶亮地眼睛朝他望著。

時尋倚著門背下滑,門板拉扯著他的衣物,卻無法阻止他沉重的身體。

沮喪沿著無處不在的黑暗侵襲而來,頃刻間吞沒了所有。

原來柏沉故始終避而不談,是他早就知道,即便他們得到的是“好消息”,也終會因分崩離析的人心慘淡收場,可若是“壞消息”,事情隻會更加糟糕。

無論如何,都是死局。

時尋伸手壓住冰涼的地板,卻在餘光裏瞥見了一樣本不屬於這裏的東西。

一架秋千正佇立在落地窗前,月光賦予他銀白的皮膚,在黑暗中靜靜發亮。

秋千?家裏怎麽會有秋千?

時尋站起身,踏著月色裏破碎的光影一步步前行。

直到他距離秋千隻有一步之遙時,放置在一旁桌麵上的音響忽而開啟。

暗紅色的提示燈頻閃著,音響裏傳出柏沉故的聲音。

“本來打算晚些再送你的,但我知道你今晚肯定會難過到失眠。”

喇叭傳出的聲響音質不高,記錄下的人聲滿是噪點,卻不失半分柔和,繾綣地纏繞在時尋耳畔。

“我們無法預測未來會如何開展,正如我從來沒想過會與你重逢,你也未曾預料到我會在這裏留下這段話一樣。”

時尋伸出手,感受著繩索間傳來的粗糲,藤枝微顫,連帶著秋千也輕輕搖擺。

音響還在播放,與月色盡訴溫柔。

“世事變化無常,但我一定竭盡全力留住你在乎的一切,直到最後一刻,秋千是,阿婆更是。

“我希望我的阿尋永遠快樂,所以,能為我笑一笑嗎?”

一滴溫熱從臉頰無聲滑落,砸在秋千狹長的影子裏。

埋於夜色的聲音微微顫抖:“柏沉故……我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