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城中生活的幾個月裏, 雲棠還從沒遇到過迷路的問題。

也許是那些宮殿樓宇雖有相似,可每一座間又有標誌性的不同,叫貓崽總能輕易地找到來路和去路。

到了山裏則不一樣。

繁雜的草木蓯蓉茂密, 連天的絨花高過成年男子的腰際, 秋日金紅的樹葉擠挨成蓬蓬的、連綿而巨大的華蓋,很輕易就淹沒了一隻像雲棠這麽嬌小的貓咪。

而溜到行宮牆外的小貓最開始簡直要樂瘋了!

清平殿前的落葉堆都能得到毛球的長日眷戀,但是被掌筆太監截留下來的那些幹脆疏蓬的枯枝、碎葉跟雲頂山脈中龐大的「寶藏」壓根不能比。

雲棠像隻球一樣不管不顧地往落滿紅葉的山間小道一頭鑽過去。

從宮城到這裏,連續多日跟黎南洲黏在一起、被拘在室內, 實在叫雲棠憋悶得厲害,他這時不由把自己四肢都攤開了, 雪白肚皮貼著幹燥的秋日土地, 小腿一動不動、任自己從長長的山道上溜下去。

直到被卡在灌木杈間暫停下來,雲棠才小小打了個噴嚏。

貓崽在木杈間偏過頭時,還看見了一隻死掉的蟬, 於是他先把那蟬蛻撈到爪尖看了看, 又一腳給踢了出去。毛球舒舒服服地打了個滾, 原地發呆了半晌,這才有空抬起腦袋四處看看、想確認自己現在是在哪裏。

他的這場出逃並不是任性為之、漫無目的。

——盡管看起來這團小貓一溜到外麵就隻顧著撒歡狂奔、野得要命……

但雲棠早已經想好了:他打算到聖教所在的登雲觀內部轉上一圈,先從自己能見到的幾個教宗下手、寥寥看過這些人在暗地裏獨處時是怎樣的情形。

縱然黎南洲手下也一定有人在監視聖教的動靜, 可人類的先天限製就注定了他們比不上小貓悄悄潛伏、暗中觀察的能力。

這場追蹤在這幾日間都沒什麽新的進展, 而當日從宮城逃走的黎南越到現在也杳無音信。

盡管隨著葳陵十二組回到雲京,配合四部在可匿人的區域布下天羅地網,留給聖嬰教和背叛者的喘息餘地越來越小了, 照這樣看來,逼出敵犯也隻是早晚的事情。

而聖嬰教剩下的那些人, 就算得到阮係舊人的襄助, 又有立場不明的勢力幹預, 若他們真打定主意最後一搏、跟皇帝來個魚死網破,也多是會利用黎南洲結束出巡、返回宮城的時機。

要是從這個角度來講——

反正他們還要在雲頂山住上好些日子。哪怕敵人確實賊心不死,妄圖謀劃一場叛逆,隻要秦抒按照當前的節奏繼續搜捕,將那些烏合之眾的老巢翻出來也不過是這一兩日的事情。

他們隻要安坐靜待就好了。

可雲棠卻總有種說不出的緊迫感,叫他沒辦法什麽都不做,隻高臥在軟榻間幹等下去。

聖嬰教的殘部再無力回天,他們都已經苦苦奔逃了這些時日,眼看撐到皇帝回駕的時候已無望,這些人真的會甘心這樣坐以待斃?

如果敵人自知已到了彈盡糧絕的關頭,且無論如何都等不到他們所以為的那個機會,這些人又為何到現在都能不動聲色。而不是先把黎南越丟出來,給自己的人爭取兩分生機?

除非——他們手裏還握有別的倚仗。

所以這雲頂山上,會否存在著連黎南洲都沒能挖掘出的秘密?

若這群對黎南洲不懷好意的逃賊真要趕在這些時日做什麽事情,他們必然會叫可能存在的內應留在山上,好隨時能盯住行宮和駐軍的動靜。

而駐在聖教中的內應級別絕不會低,隻要雲棠能發現可疑的蛛絲馬跡、將細作辨別出來,許就能從這些人口中獲取一二真正要緊的信息。

按照雲棠的猜測:黎南洲心裏也不是想不到這些。

隻是人力終有窮時,再怎麽身法高妙的暗衛也很難在短時間內登堂入室、探到旁人最深的隱秘;可那個男人又堅決不肯叫雲棠利用自己獨有的天賦深入「險地」。

其實貓崽並沒準備怎樣冒險。

何況他先有一個係統作倚仗——雖然7321常愛跟他鬧鬧別扭。真到了緊要關頭,治愈值係統也不會枉顧他的意願,置他於危險境地;而聖教一向在明麵上對他這個祥瑞追捧至極。

哪怕他到時候真被人發現了,不管是聖教還是聖嬰教的奸細,總不會覺得一隻小貓崽有什麽威脅,更不至於下狠手要了「祥瑞」的性命。

隻要小貓大人這回不對敵人表露出太強烈的攻擊性,即便暫且叫人抓住,也總能先虛與委蛇,想辦法逃出去。

再說事情也不至於真的走到這一步。更可能是他去這一趟,什麽也沒能發現就悄悄溜回來了:畢竟雲棠的時間也並不寬裕。

小貓是趕在晨間懶覺的功夫、趁皇帝先行離開到別處宮殿接見大臣時溜出去的。

他當時悄悄抓過隻長枕擺在被子裏麵,還給枕頭圍上了自己的裏衣——隔著厚帷幔看去,就好像還有個人在裏麵安睡著。而雲棠已經早早跟7321商量好,悄無聲息結束了兌換,化回了小貓咪。

按照過去的經驗來看,隻要宇粹宮這邊沒有動靜,無人打擾的皇帝且有數不清的事務要處理。關鍵其實在於被黎南洲留下的老童——好在如無意外,掌筆大人會縱容著祥瑞一直「睡懶覺」,直到雲棠自己發出聲音。

童掌筆倒可能會隔段時間就進來看一看。但隻要他到時不拉開床幔仔細端詳,小貓大人這一番布置應該也出不了問題。

雲棠想到自己還給人留下張紙條,寫明了他一定會在一個半時辰內回去。這一頓操作應該算作萬無一失了。

小貓不禁小小地歎了口氣——現在的問題是:毛球在迷人的山林間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該去往哪裏。

好在登雲觀雖方位難辨,遠遠矗立的行宮倒始終顯眼而清晰。隻要小貓爬到高樹上望一望,總能輕易找出回宇粹宮的路徑。

可他該怎樣去到據說跟行宮同處在半山腰、隻是在相連的另處山峰的登雲觀呢?

小貓已經東跑西找了很長的距離,期間也不斷有陌生的蟲豸小鳥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但隨著兌換人形的時間越來越長,雲棠哪怕再回到貓崽的形態,心智之成熟也不再是往日可比——

反正他就在看到跳跳蟲和一隻很眼熟的大藍鳥時停了兩停。

那隻藍鳥——不知道它跟當日在東西宮交界處冒犯祥瑞的是不是同一位,但它們的眼神都充斥著讓雲棠一看就熱血上頭的挑釁。

被張開的大翅膀毆打了兩個跟頭後,要不是惦記著自己還有著急要辦的事情,小貓絕不會像方才那樣連滾帶爬地從大鳥喙下跑出去。

終究是正事要緊。

離開那隻鳥的勾引,雲棠這回又選了視線範圍內最高的一顆大樹。山間的百年老木高得直衝天際,若是皇帝此時在這裏,看到他家小貓崽竟然毫不猶豫地抓著樹皮蹬上去,估計又會氣得臉色鐵青。

但此處沒有看管他的人,就連治愈值係統都被討厭嘮叨的雲棠打發去沉眠了,而自視甚高的小貓向來膽大無比。

雲棠攀著粗糙的樹幹、三兩下就爬到了樹冠中最低的一處分支,再用兩隻前爪抱著高些的枝杈、向目之所及的遠處眺望過去。

他仍然沒有看到什麽明確的、有指向性的東西。倒是看到了山間駐紮的皇帝親兵,這些人一身威武地裹在兵甲中,哪怕是百米一組,又沒有長官在側,視線裏的十幾個人仍然目不斜視地看守著自己的範圍,端是軍紀嚴明。

剛才小崽跑過來的一路也遇上了好幾群親兵,不過他並沒叫人發現自己的蹤跡,以免再引來什麽不必要的亂子——隻要看到熟悉的衣飾,雲棠都隱在山草中避了過去,讓人家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這一小波人很快就跟交叉巡山的另一組互相換過位置,又給對方出示了自己的手令。這也是雲棠見過幾回的程序,小貓見此便移開視線,不再關注這裏。

他決定再往上攀爬些距離。事實證明,更高處就是能將更廣大的範圍收進眼底。

雲棠這時候也不再想待會怎麽下來的問題——能上去總是能下來的。貓的身體可是擁有無與倫比的靈活性。而隨著時間漸漸流逝,如果他再一無所獲,毛球就準備下來返程了。

雖然貓崽出來的時間也就是他先前預估的一半,可雲棠要是遲遲找不到聖教。

到時候就算是看見了,沒有明確的目標,等他去瞎轉上一圈再回宇粹宮也肯定來不及。

小貓艱難地撥開擋在眼前的重重枝葉——他幾乎得用前爪摟著枝條、將整個身體的重量吊上去才可以。

這個姿勢其實有些危險,畢竟雲棠要想維持著視線範圍內的樹冠被撥開的狀態、後麵枝幹粗壯的部分他無法撼動,就隻能爬到樹杈最尖端,在腳下懸空的同時將全身憑吊在秋日枯脆的細枝上。

不過雲棠想:就算枝幹崩斷,他從樹上掉上去,這偌大一顆樹上也到處都有分出的枝條可以借力。

而等他這回再往據說坐落著聖教的東邊山峰看去——好像是有些白色的尖頂依稀浮現在秋日山間的雲霧裏。

可小貓還是無法看清。

這讓雲棠有點猶豫了:還要再往上爬嗎?

再高處對他來說就真的過於冒險了。貓崽幾乎可以想象當他需要求助係統時,他將麵對一個怎樣的7321。

小貓一邊糾結著一邊轉回腦袋,視線無意地向另個方向落去。那裏也沒有什麽稀奇的,隻是西邊的山穀更空闊些,雲棠很清楚地看到另兩組在荒無人煙的山中巡察交接的親兵……

——不對勁!!

雲棠突然瞪大了雙眼,朝他本來無心瞭望過的所在定睛看去:

盡管是隔著相當遠的距離,盡管他視線中的「親兵」身著同樣的服飾、佩著相同的武器,在一隻小貓眼裏,西麵的那群人簡直破綻百出,處處都是問題。

小貓眼睜睜看到那兩隊人在擦身而過的時刻,最末尾的人還交換了什麽細長的東西——荒野之中,渺無人跡,這種異常除非有天眼監控、又怎麽能是人力能發現的問題。

雲棠也隻是恰好趕上了當前這不尋常的場景。

小貓輕輕抖了抖耳朵,在茂密的樹冠間微微抬起頭,牢記著對麵的方向、估摸著大概的距離。

心裏有個基本印象以後,雲棠也不在此處流連下去。他一腳試探著往下踩,堪堪踩住下麵顫巍巍的樹枝——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從樹上爬下去,盡早趕到自己剛剛發現的那處巡邏地點,看看這幫人到底要耍什麽把戲。

隻是可能有點太著急,貓崽一隻小腿踩住了樹枝,另隻腳卻跟得太快了,那脆得幹燥的細枝突然發出了一點斷裂的細聲,而雲棠根本來不及再抓住什麽,便從高處的樹冠瞬間跌落下去。

好在他下落的一路都有枝條攔著、胡亂兜了他幾下,堪堪減緩了小貓的衝勁,隻是幾次徒勞的嚐試也未容雲棠穩住身形。

在離地有兩三米的高處時,粗壯的樹幹再無憑依可借力,雲棠幾乎是一路暢通地掉了下去。

然後他落進了一個有草木香味的懷裏。

“呦?”耳邊響起的是一個聽起來有點耳熟的、成年男人的聲音:“看看我這是逮到了什麽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