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實在有很多人等著麵見皇帝, 秋祭禮的第二日,朝中但凡略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早早遞來拜帖。

這些人此時全都候在半山腰,即便黎南洲已經打發了信臣宗室分作兩殿代為招待大部分的來人, 也頗有一部分來客須得由他親自宣見、召到殿裏。

縱是心裏始終惦念著寢宮裏睡下的雲棠, 又一直候著會有宮人報上宇粹宮來的口信,皇帝一忙碌起來仍有幾分忘了時間。

朝見的諸臣亦算是出盡百寶,都急於在皇帝斬落阮氏這龐然大物後的第一個秋祭禮投靠上去、為自己和家族謀得幾分聖心。

過去歸屬在阮係的官員暫且還觀望著不敢上前,但是自覺跟阮家沒有明麵上的關聯、或者自以為有些顏麵的那部分, 已經迫不及待地來到皇帝麵前狗腿奉承:

或是敘些不存在的「舊情」表達親切、或者拿著表章奏折走勤實肯幹路線——要在秋祭禮的第二日拿著自己掌握的信息跟黎南洲表達投誠,至少表演一下自己的勤勉努力。

皇帝其實早已經想好了對朝堂上大部分人的安排, 但他總喜歡在未塵埃落定前, 沉默無聲又好似縱容地旁觀他們表演。

這其實是黎南洲長年以來某種不為人知的樂趣。隻是這種樂趣或許連他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太清楚。

不過舊時的一點愛好如今已經遠遠比不上黎南洲對某個小祖宗的惦記。

在宣見秦氏族老後的間隙,皇帝微微蹙眉,有點奇怪地向明能問起來宇粹宮那邊的動靜:

“一直沒人過來尋朕?”黎南洲放下茶杯, 先前麵上那種對待外人的麵具般的溫和已悄悄隱去。

在聽到否定的答複後, 皇帝又問起自己出來的時間。得知他一下午已經在雍明殿待了近兩個時辰, 黎南洲也不準備再忙碌下去。

豐和宮的宴會已經開始,黎南洲不想回寢殿後再出來折騰一趟,便先匆匆過去露了個麵。

至於還等在門外候見的各路人馬也都已被紙青勸到了宴上, 可這些人等候一天也沒見上的皇帝到席上不過飲了三杯酒就退場離開了, 應付之意表現得很鮮明。

但阮國公倒台後,偌大的朝廷中還沒真正爭出下一個龍頭,在阮係多年的霸權之下, 餘下的朝臣雖有野心、姿態倒是更軟弱得多,對於皇帝此時的不留情麵也隻能避而不談、模糊略去。

可那一邊, 無時無刻不牽著黎南洲魂的小貓大人卻是一整個下午都沒想起皇帝。

其實最開始的雲棠隻是想著給黎南洲留出安心工作的餘裕。

畢竟當下還有逃竄在外的敵人意圖不明, 更有一個一無是處但是在特殊時候憑著血脈就能翻盤的黎南越。

這種時刻, 黎南洲必定事務繁重,想來也不該跟他白天黑夜地黏在一起。且通常來講,節日大典後的第二天正該是皇帝對外界「作秀」的時機。

況雲棠總覺得自己已經跟人焦不離孟了好些天——小貓大人再喜歡黎南洲,也需要時間稍微透口氣。

不過到了後麵,雲棠的注意力就真的完全被其他事情吸引了。

小貓大人本以為自己並不特別擅於文字編纂,但是對著老童找來的糟糕話本親自操刀動筆起來,雲棠腦海中簡直能分分鍾冒出來許多精彩或狗血的劇情。

他甚至隻是把自己莫名龐大的知識庫裏、比較經典的元素稍微填進去一些——

一開始祥瑞奮筆疾書,童太監還怕他費了神,忍不住在一邊輕聲規勸。

可在雲棠跟旁邊的幾個聽眾講了話本中那個原本懦弱可憐的主角在山中挖藥後得到奇遇後,老掌筆沉默了半晌,也忍不住關心起得到百年野參的「王石頭」下山賣藥的後續經曆。

而到了雲棠中間又睡了一小覺,醒來想起自己先前的作品,又要過來填了一小節。

加入「王石頭」的幼弟因為主角識藥的本事被人妒忌而遭陷害,失卻性命的橋段,就連王石頭的母親都因此傷心過度,生了重病——最開始對這個底層主角所受摧折習以為常的阿細和小杏這次卻忍不住握起了拳頭、義憤填膺。

這種轉變其實並不是因為聽眾在短時間內突然擁有了共情能力,能夠為主人公的慘痛感到不平和悲戚。

而是筆者在講述一個故事時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他人對角色的態度——若「王石頭」被創作時就是一個愚昧、麻木、沒有才華、思想、感情等等的底層勞動工具,那他如牲畜般被壓榨的一生自然也不會引得他人擾動心緒。

可雲棠天然就明白該怎樣賦予這個主角思考、委屈、質疑、悲痛的能力。

脫離原本麻木無感、渾不似真實人類的描述後,「王石頭」有想要改善原本生活的野心,有被村霸惡仆欺辱時、隱忍又憎恨的情緒。而當他采到珍貴藥材,這個角色會狂喜;逢見村口窈窕美麗的鄰家小妹蘭娘,主角也會有羞慕之心;看到老母幼弟對他的依賴關懷,王石頭會倍感溫暖而生出動力。

小貓大人的筆用得還不靈光,他在黎南洲的案頭總能望見這人手中的奏折、書信。

而隻是這樣不走心的寥寥看過,雲棠卻已經能把絕大多數漢字牢記在心。

不過他寫在紙上的好些字總是缺胳膊少腿,且未經過練習,貓大仙的手書亦不算太得體。

好些段落雲棠並沒有逐字逐句地寫出來,隻是淺注了一兩句便略過去。因此這個改編之後的故事大部分是由雲棠口述給寢閣內的眾人聽。

於是等到皇帝終於從宴上脫身,幾乎是迅疾如風地趕回來,卻發現整個宇粹宮都顯得空**——黎南洲眉頭微蹙、一路**,然而剛走到寢殿的內間就看到了自己之前絕想象不到的場景:

數十個宮人或站或坐地圍在寢閣和內間,讓這寬敞的起居閣室都顯出幾分擁擠,而他們麵上都呈著某種專注神往的表情。

甚至內間有兩個占據門邊位置的二等宮女還在垂淚掩麵,好像傷心得不得了。

黎南洲一時間哪能想到這其中的緣故,他當下還以為是裏麵出了什麽事情。

好在驚疑的皇帝尚未走近,就近一步看到了內裏的情況——

半撤開的屏風後麵,雲棠像個大老爺般舒舒服服斜倚在榻上。他麵前還支了一張小桌,上頭攤開放著一本橫開的長冊子,而最近處的掌筆太監和雲棠專屬的幾個宮侍也正凝神細聽。

“直到這時候眾人才聽明白,原來蘭娘竟是知府家當年被掉換了的真千金。”

小東西枕著高高壘起來的被子,眼睛亮晶晶。與其說雲棠對這個自己修改過後的故事有興趣,不如說他正很陶醉於眾人或喜或悲、深深沉溺、被他一手帶動的情緒:

“而今日強逼上門的李師爺家人本來還在胡摔亂踢,聽到那身著綾羅的仆婦嚎啕大哭聲,李仆呆在當場,不由兩腿發軟,慢慢跪在了原地。”

雲棠唏噓著講到這裏,黎南洲已從背後看見內間一個支著耳朵的小太監左拳右掌無聲地擊在一起,似乎大大出了口氣。

——小祖宗竟還有這等本事?又是誰把這個故事呈到他手裏?

皇帝不由一時無語,他默默在原地停頓了一刻,才放緩腳步往裏走去。

靠在外圍的宮侍竟然真的投入到這時才看到皇帝,隨著一聲「陛下」的輕呼,從外到裏的宮侍逐次醒過神來,原本專注的神情卻來不及轉為從容恭敬、又因著瞬間的驚恐顯得有些滑稽,他們紛紛如插燭般跪在原地。

黎南洲倒是絲毫沒有生氣。甚至他還很溫和地擺擺手,叫掌事先帶著這一幫亂雜雜的人起身退下去了。

想也知道,他殿中的宮侍沒有這個膽子自己聚過來聽,老童也肯定不會有這份閑心。有當下這一出場景,隻能是小祖宗自己的命令。

除了原則性的問題,連他這個皇帝都向來不太違逆雲棠的意思,一人之下的掌筆太監更對這個祥瑞溺愛得要命。隻是要宮人聚過來的小事,小東西自然能如意。

因此哪怕皇帝心裏真有不悅,他也不會在明麵上表現出來。何況黎南洲確實不介意雲棠的新遊戲,隻是頗有些擔心雲棠的病情。

“不難受了?”皇帝換了外衣走過去後先沒說別的,隻伸手摸了摸雲棠的額頭,果然先時的溫度又一次消了下去。

小貓大人的臉色看上去就比下午好得多了,似乎這個新的消遣也叫雲棠暫時忘卻了先前因病而生的萎靡。

“不難受了,都好了。”雲棠支起身來。他好像比中午那陣都更有力氣,這時候一看見黎南洲,小貓大人就在麵上露出笑意。

那張小臉白裏透紅的,簡直像海棠花一般朝著皇帝迎上去——他們之間的小桌和冊子被童掌筆眼疾手快地撤掉了,好叫一下午未見的兩個人能抱在一起。

“叫王奇人再過來看看。”皇帝轉頭對明續輕聲吩咐,然後才再回身問摟上來的雲棠:“有沒有吃東西?”

“沒有,我一點都不餓。不想吃東西。”雲棠在**跪起來,兩隻環著的手臂也把黎南洲鬆開了。他後退一些,皇帝就看到他麵上仍然一副活潑潑的神情。

童太監前不久其實也插話問過雲棠同樣的問題,可小貓大人沒有一點饑餓之意。

此時倒還不算太晚,隻是跟雲棠中午用餐的時間已經有很長的間隙。

黎南洲一開始並沒有太當回事,隻吩咐膳房準備清淡的湯羹粥食後,他一邊叫宮人收拾這裏,一邊給躺了一天一夜的雲棠穿上一件厚實些的衣服、再穿上鞋襪,然後終於將人從躺了太久的**抱離。

等王太醫來到的時候,就看到皇帝正在坐榻上專心致誌地聽祥瑞說個不停,一直到看見他來,這兩個人才意猶未盡地暫停。

老太醫診脈的過程也相當順利——以他的醫術,治療一個小小的傷風根本不成問題。

“後半夜注意一些就行。”王奇人還是這樣叮囑,同時在先前的方子上又減了幾筆。

老太醫這次的離開就跟他來時一樣快。而他走以後,侍膳太監很快就把晚膳擺好了,一道道精致的粥羹小菜色澤誘人,造型講究,端是引人食欲,雲棠卻完全不感興趣。

“我不想吃這些。”中午還比較買賬的小貓大人抬頭在桌麵上看了一圈,眼底有些嫌棄。

“你自己吃吧,”雲棠拍了拍皇帝的腿,從這人身邊站了起來,往寢閣屏風後的床櫃摸過去——

沒了老童的玩具,沒了一屋子聽眾的捧場。黎南洲回來了,雲棠這時終於想起了他的糖果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