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那一碗苦藥真起了作用, 雲棠這一小覺就睡得踏實多了。

期間王太醫又進來給他診脈、行針,宮人還將**被汗濕的枕被小心換過,幾次三番他也沒醒。

一直到天色由濃黑轉為深藍的時候, 宇粹宮除卻這間睡著病人的寢閣, 外麵各處都已有人行走活動。

星夜兼程的秦抒在外麵遠遠看到燈火通明的宇粹宮,還不由心下一驚。她加快腳步朝宮殿的方向掠過去,剛閃進暗門就跟老童特意派來等她的明續打了一個照麵。

“這麽大排場?專為了迎接我啊。”盡管心裏沉沉壓著事,侍書女官還是隨口開了個玩笑。

明續卻沒有玩笑的精力了。

對這座宮殿的大部分人來說, 過去一天一晚的時間他們接收了太複雜的信息、消耗了太劇烈的情緒,這時還在奔走的宮侍或多或少都有點恍惚。

“祥瑞受涼發了高熱。”明續如實說道:“王太醫後半夜來看過, 喂下去一碗湯藥。現在祥瑞好像又睡下了, 童大官在那邊守著,讓我來等您。”

秦抒聞言眉頭微皺,低低「嗯」了一聲。她在明續麵前三兩下便整理好了夜行的衣裝, 換上女官的宮服, 還不用攬鏡對照就給自己帶上了一副搖曳的翠玉璫。

“我知道了。”秦抒在牆壁上一拍, 也不曉得是把什麽塞進了彈出的銅匣中。但是明續知道能叫自己當麵看見的東西一般也不會太緊要。

“我這就出去了。”她快速說道:“叫下麵的人都精神一點。一個個還沒怎麽樣呢,活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叫奔波一夜到現在仍精力充沛的女官頂頂看不上。

明續也不敢辯解是因為祥瑞生病,下麵的人也跟著憂心難受, 況且普通人的精神麵貌想夠著讓特殊訓練出來的秦女官看上的標準幾乎不可能。

他跟他兄弟打小是挨著秦抒的揍長起來的, 很早就領略了在這位女官麵前的生存之道——秦抒表麵上看似乎比他師父脾氣好得多、為人也更寬縱不少,但其實那都是表象。

從骨子裏來說,秦女官也完全是一副順者昌逆者亡的脾氣, 在她麵前一定要保持適當的順從乖巧。

於是明續隻是看著秦抒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他在後麵低聲應「好」。

秦抒本來滿心都是聖嬰教那幾個人犯, 卻沒想到自己才離開這麽幾個時辰的功夫, 回來就聽說祥瑞生病了。

她心下也不由得掛念起來, 一路匆匆掠過見到自己便福身行禮的宮侍,先去簡單淨了麵淨了手,又將身上的涼氣烘暖,這才快步進到內間,跟守在這裏的老童打了聲招呼。

“裏麵怎麽樣?”此時秦抒的形容已經完全是宮廷內成熟穩重的一等女官了:“怎麽突然會發熱了,陛下正陪著呢?”

“嗯。”童太監看到她就點點頭:“我想著你也該快回來了。事情要緊嗎?史佳帶著明翠明玉也在裏麵侍候,你此時進去也無妨。”

“好,”女官想了想:“那我先進去瞧瞧吧。”

秦抒又向一邊的老王太醫略作致意,這才把隔扇門輕輕推開——寢閣內仍是昏暗一片,借著內間透進來的微光,可以看到屏風後麵的帷帳是撩開著的,而明翠正抱著一條小毯子從後麵繞出來。

見到迎麵而來的女官,明翠隻空出來一隻手略作示意,沒有說話。

這是表示裏麵的人還在歇著的意思。秦抒微微頷首。

她輕手輕腳緩緩上前,站到屏風一側,向床榻的方向望過去——祥瑞正被皇帝攬在裏麵,整個人都叫錦被嚴密裹住、看不清具體的形容。

而坐在床邊的皇帝一抬眼就看到了她。

想到秦抒昨夜下山所為何事,黎南洲是必須要盡快問清楚的。可此處並不是能說話的地方。

皇帝抬手向外麵一指,這是叫秦抒先出去等他。而他自己再低頭看過去時卻有些犯難:雲棠這時候仍跟他貼得很緊。

好在剛才換枕頭時小祖宗翻了個身,此時是背靠在皇帝身上。

黎南洲像做賊一樣謹慎動作,平素不凡的身手當下卻顯得格外笨重。

他幾乎花了一盞茶的時間才慢慢將自己挪開,翻身下床,然後他比量著手勢叫大宮女過來守在腳踏邊,自己這才出去了一趟。

在外麵待了約有一刻鍾,皇帝就又回到寢閣中。

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雲棠意識也不太清醒,但睡得沒有先前安穩了,而一直到黎南洲回來,小貓大人好像才稍微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

黎南洲輕手輕腳剛回到床邊,雲棠就鑽過來把人纏住了。

“抱著……”雲棠暈暈乎乎道。

“嗯。”黎南洲剛去見了連夜辦差回來的秦抒,隻是中間不放心、想回來看雲棠一眼。待會還準備再反身走的。

可是他拿這個小寶貝沒辦法,看一眼就抽不了身了。此時就隻能一手先把外麵的袍服脫掉,一手摟著雲棠。心想自己先陪著小東西吧,反正等不了多久又要讓人起來喝藥。

“抱著嗎?”誰知雲棠沒聽到他的聲音,含含糊糊又問。

“抱著呢。”黎南洲終於把外麵那件衣服單手脫掉了,趕緊俯下身攬著人坐上床:

“抱著呢。你摸摸,這不是朕的手嗎?”

“嗯。”雲棠也不知道聽沒聽明白,傻乎乎應了一聲,攥著黎南洲的手偏過頭又睡實了。

皇帝伸手過去摸摸他額頭:還是在燒,隻好歹不像半夜時那麽燙手。

這一晚的折騰對雲棠來說本身也算消耗,更別說他還在病中。

黎南洲打定主意:等雲棠把待會那頓藥喝下去,稍微吃點東西,就叫所有人都退出去,讓他結結實實睡一覺。

至於沒過多久就端來的那碗藥——

皇帝整個後半夜也沒想出什麽新的好辦法,更不敢優柔寡斷之下、再讓雲棠氣虛體弱地跟他使勁鬧騰。

於是他還是乾綱獨斷地在雲棠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將人製住、把藥給小祖宗灌下去了。

老童當時就站在一邊,看到這一幕心疼得直抽抽。

可掌筆大人當然不能直接譴責皇帝什麽,更不能講一些「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說」這種站著不腰疼的話。

很顯然祥瑞越早越平靜地用藥越有好處,而雲棠現下精神不濟,情緒不高,想想那小毛崽以往的脾氣——這時候恐怕道理也講不通。

不過當恢複自由的雲棠一把奪過空了的藥碗扔出去,又揚起胳臂、手背順著那力道給了皇帝擦過側臉的一巴掌,老宦侍帶領眾人默默退到屏風以後,卻對這一幕視若無睹,任祥瑞對著皇帝陛下百般撲騰。

黎南洲也不說話,剛才獨斷專行的皇帝在這種時刻又變得逆來順受了。

而直待其他人走遠了,小貓大人弱聲弱氣的動靜才隱約從屏風內傳出:

“你想要毒死我!”雲棠萬般委屈地指控道。

“胡說八道。”黎南洲把人往裏抱了一些——小東西睡一覺醒來後更有力氣了,帶得他都有一半身子要掉下床頭。

“生病了多難受,發高燒多不舒服啊……”皇帝艱難地哄道:“這都得要喝了藥才能好。你現在就比先前好些了,對嗎?”

“一點都沒有!”

雲棠想說他喝完藥才更糟了:他要被那碗詭異的**苦吐了,苦死了;他還要被黎南洲嗆死了——可不太湊巧,他這次連假裝的都沒有咳一聲。

小貓大人想到這裏就不由思路一頓。

他也沒發覺自己此刻的想法亂七八糟,人也燒得有點傻乎乎的——雲棠隻是感覺自己現在的狀態確實比先前要舒服一些,這讓病中更坦誠的貓大仙竟有了片刻的詞窮。

“我是自己好的。”他聲音更弱了一些:“著涼發熱而已,喝不喝藥都會在七天後好。”

這知識也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也許是憑空產生。但雲棠並不是在開玩笑。

可皇帝的麵色顯得更嚴厲了些:“你這是在瞎說。”黎南洲告誡他:“人生病了就要醫治、保養,知道嗎?”皇帝把捉在自己耳垂上的手拿下來:

“人體虛弱疲憊,再被外界冷熱變化影響,這時最易生病。這件事是朕不好,沒有考慮周到,才叫你生病了。”

黎南洲見人不鬧了,就拿被子裹住他、將人提起來些:

“可要是不及時休息、治療,單靠本來已經衰弱下去的身體去抵抗,那輕症也可能轉為重症——那時候你會更難受!比現在還要不舒服得多!”

皇帝趁機嚇唬小貓:“所以你要按太醫的叮囑喝藥才行。”

男人又想了想:“這麽小一隻碗,這兩次你都很快就喝完了,對嗎?你看,這很容易的。你這兩回都做得非常好。”

黎南洲煞有介事地誇他,還跟小貓大人繼續商量:

“要不然下一頓朕就不按著你了,你自己喝完,喝完我們馬上就漱口,行不行?漱完口,朕叫老童給你拿一顆糖來,你含在嘴裏就一點都不苦了。”

皇帝這樣一通念念叨叨,雲棠雖然隻聽進去一小半,但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不再撲騰了。而且黎南洲一邊說一邊還時不時低頭親在他額角——這種方式是雲棠向來都很喜歡的。

盡管貓大仙對於黎南洲的提議並不準備答應,不過他也覺得這個人說的那番話似乎有些道理。

於是他又開始窩在皇帝懷裏老老實實地眨巴眼睛,樣子顯得很乖巧。

這就算哄好了。

而等到王太醫再聽一次脈,而後在明玉的帶領下離開寢閣到廂房休息,雲棠的情況已經又好了一些,持續半夜的高熱也終於在朦朧的晨曦中漸漸退掉。

哪怕太醫先前就說過祥瑞早間狀態會好些,下午又很可能會反複,黎南洲懸了一夜的心也終於能暫時放鬆了。

他連哄帶勸地叫小祖宗用了小半碗粥,再親自看著雲棠漱口躺下,給他把侍人又換來的錦被仔細掖好。

“朕就在內間,跟你隻有一門之隔,待把事情處理完就回來了,好嗎?”離開之前,皇帝又一次不放心地摸摸雲棠的額頭。

“嗯……你去吧。”雲棠緩了口氣。

他此刻雖仍舊困乏,不過那種熱痛眩暈稍微緩和後,雲棠的思維狀態倒更接近平常了。小貓大人想了想,輕輕推了一把黎南洲的手:

“你也不能在我睡覺的時候亂跑。等我待會醒了,你再把秦抒昨晚的事講給我聽。”雲棠側臉貼著柔軟的枕頭,清晨的靜謐中,他那對濃長的睫毛又漸漸闔到一起了:

“好了,你快出去吧黎南洲。我這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