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醫不知道當夜在臨華殿所生事故的始末, 皇帝卻對那晚的一切記得清清楚楚。

隻是雲棠在受傷之後就重化為幼獸,腦袋上看不出任何傷口,而待他再次化形, 又是全身上下渾然無損了。黎南洲即便心有疑慮, 可是小東西表現出來的樣子沒有任何異常,雲棠又極不耐煩他對那一晚層出不窮的追問和說教。

秋祭禮當前,這事隻能暫且放下。

因而黎南洲也是到此刻才準確知道原來雲棠仍在受到當日重創的影響。

皇帝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難看,他沒想到其實他的心肝寶貝這幾天都是在外表周全無恙、內裏傷病未愈的情況下陪在他身旁的。於是黎南洲又不禁揣測——雲棠自己知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

如果雲棠是知道了, 仍然不放在心上,才會如此自在坦**呢?

這個念頭讓皇帝感到了某種微妙的恐懼:他隱隱感覺到他懷裏的人似乎有種危險的無所顧忌, 不太考慮行事對他自己造成的後果, 就像那日雲棠初初化形、行動還滯澀,卻敢不等他來便直接在臨華殿放火一樣。

但現在雲棠正病得難受,黎南洲當然舍不得現在就管教收拾他, 隻能先在心裏敲響了警鈴, 記下這個念頭——其他都是次要, 他後麵一定要先教會雲棠珍重自身才行。

此時這小祖宗已經暈乎乎的了,原本皇帝還想過:叫醒雲棠要他先化回小崽是不是能好受些。

可王太醫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後,黎南洲就不敢有這樣的想法了。要是王奇人診斷無誤, 那形態的轉變或能修複雲棠所受病痛的表征, 真正的危害卻都還積壓在他身體內,豈不是更對人貽害無窮?

還不如盡早小心地養好了。趁此機會把先時受到的創傷也一同休養。

聽到王奇人的回話,童太監對那晚的事知道得不甚清楚, 可也還記得陛下當晚不知何故、一直對太醫強調祥瑞恐怕頭上有傷。於是他隻轉過頭來看皇帝的反應。

果然就聽到黎南洲沉吟了一下,先叫殿內哄哄雜雜的侍人都退下, 隻留下近身侍候的幾個。這時候才把祥瑞當日護在他身上、被燒斷的木梁當頭砸下的事情據實相告。

至於為什麽化為獸形後, 頭上的傷就沒了, 再化人時也找不到傷口,黎南洲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內裏機要究竟如何也隻能任由聽到的人自作猜想。

皇帝的意思是:王太醫就以所診斷出的脈象為準,為祥瑞延治用藥。

“朕一向信得過王太醫,此番就把祥瑞的身體交托給你了。”黎南洲一錘定音道。

皇帝有令,這樣的旨意自然是不容王奇人推托的。況平心而論,雲棠的情形倒不算複雜,以老太醫的水平來說更是手到擒來了。

他唯一要斟酌幾分的問題也不過是祥瑞來曆不凡,又確有神奇之處,是否這能當作等閑人一般用藥。

思量再三,王太醫還是先提筆寫了一副溫和些的藥方交給徒弟,叫宮侍帶著徒弟下去先把藥熬出來,喂祥瑞喝了看看反應。

至於雲棠此刻高熱的難受——老太醫湊在床邊,又按了兩把小仙子手上的穴道,再摸摸那滾燙細嫩的額頭,而後歎了口氣:

“還是得把藥熬好了喝下去才行。”王奇人示意自己另一個徒弟將藥箱提過來:“臣倒是能先給……祥瑞施兩針,緩解幾分高熱帶來的胸悶頭痛。”他一邊說,一邊在宮女捧過來的盆中淨手:

“要是祥瑞覺著冷,就像剛才那樣身上多蓋著些,能好受一點。要是熱了,也不必一味捂著他,搭一層薄的便罷了,寢閣內並不冷,”他都出了一身汗了:

“也不要這麽多人都在裏麵圍著,鬧哄哄的。祥瑞要是能睡著,不妨叫他多睡一會兒。藥熬好還得些時候。”

王奇人這樣輕聲絮叨一通,殿內侍人便很快都按照他的吩咐各自散開。

等到老太醫將雲棠手臂上的金針挨個拔下去,果然小貓大人已經把臉埋在黎南洲腿邊又睡著了。

阿亞帶著後趕來的小桃正跟在王奇人徒弟身邊看他熬藥,老童親自把老太醫領到宇萃宮中殿的廂房暫歇著。

一時間寢閣的人紛紛撤出去,除了個史姑姑坐在門邊的腳踏,剩下的人一半撤到外間,一半都在內間坐守著。

這時候已近四更,都算作第二日了。到早上還有很多事等著皇帝親辦,而近日樁樁件件大事小事堆在一起,積累下來的折子更有不少。

他此刻其實也該闔眼歇個一時半時,不然等待會兒藥煎好了送來、想叫小祖宗乖乖喝下去估計還得一番折騰。

可黎南洲的精神無比清醒,這時根本連半分睡意也沒有。

他靠坐在床邊,旁邊一個病得可憐的小東西正靠著他的腿睡覺。

雲棠的呼吸聲聽著都比往日費力好些,貼過來的小臉更是隔著布料都叫人覺得發燙。

黎南洲歎了口氣,心裏難得地感到挫敗:枉他貴為天子,卻對心愛之人此刻所受的病痛無能為力,也隻能像現在這般幹看著。

而更讓皇帝感到難受的地方在於——雲棠這場遭罪的始末緣由,細數下來基本都是因他造成的。他總想要保護雲棠,想要照顧好他,讓這小東西一根頭發絲都不再受傷。

可是迄今為止,其實是這個從天而降的小寶貝結結實實救過他兩命。

皇帝一下一下有節奏地輕輕拍撫著雲棠的背,聲音極低地發出持續的哄聲,想讓雲棠能在難得不發冷的間隙睡得更穩當。

感覺到小東西翻了個身,一張小臉在他腿上埋得更緊了,兩隻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鑽過來牽著他的衣袍。黎南洲低下頭看了看,便抬手將枕頭另一邊的薄被單拽過來些、虛虛搭在自己腿上、遮住了朦朧透過帷幔灑進來的光。

好像雲棠也才剛剛睡實了一點,才帶著點鼻音在迷糊中委屈兮兮地歎了口氣,他就又進入了下一陣發冷的過程。

留在寢閣內的史姑姑機靈得很,才聽到了一點動靜,立刻起身把始終烘在桌子上的湯婆子送過來,由皇帝在帳內親手接了過去,輕手輕腳塞進被子裏。那邊剛剛被扔到一邊的厚被子也又給拉過來,匆忙間圍住了雲棠。可是小祖宗還是很快就難受得醒了。

他一醒來,立刻爬起來鑽到黎南洲懷裏要人抱著。

病中嬌氣,這時雲棠再看到殿內有別人,就不對他們笑也不開口叫人了,似乎此刻看到黎南洲以外的人更讓他覺得委屈不舒服,隻一味把自己拱進皇帝胸膛。

“嗯……乖,”黎南洲正是心疼得要命的時候,當然是他怎麽樣都哄著。雲棠往外爬,皇帝就趕緊把厚被子拽起來將人圍住,他已經被熱得出一身汗了,這時候也根本顧不上:

“不冷了。不冷了。咱們蓋著就不冷了,好嗎?”

雲棠也不說話。生病的時候是怎麽都不高興的,胸口漲得全是莫名其妙的小委屈小脾氣,隻是沒力氣發出去,於是更覺得難受。

他這回醒來其實比上次從噩夢中被皇帝叫醒時要更清醒一點,但是殿內昏昏的,他的清醒也有限,隻迷迷糊糊感覺自己好像忘了什麽。

究竟忘了什麽,雲棠卻一點不記得了。他現在動腦子想一點事都覺得頭暈頭痛,好像腦海中一時間也隻剩下這一夜的印象,甚至是隻剩下從夢中醒來到現在的那點事。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麽突然一下子就從頭到腳哪裏都不舒服了,好像這場病突發如山崩一般,從未有過的虛弱疲憊幾乎把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圍攏著雲棠的熱源稍稍緩解了一點他抑製不住的顫抖,他又瑟縮著把眼睛閉起來。

倒不是困倦,更像是人體在虛弱狀態中下意識要進入昏睡狀態來逃避痛苦和休養自身的本能。

可他這回卻不能睡了。

寢閣門已經叫人推開,阿亞正端著一個托盤徐徐步入,而緊跟著的一串人都悄無聲息如演默劇一般走進閣中。

熬一劑藥並不用太長時間的功夫,雖那邊還有王太醫的徒弟和小桃繼續盯著——待會看看祥瑞用藥的反應,王奇人還要下兩劑別的藥。不過也先得雲棠把這碗苦湯喝下去才行。

然皇帝早有預料小祖宗是不會太配合的。

果不其然,雲棠一看到這冒著熱氣黑咕隆咚的藥湯就嚇精神了。他瞪大眼睛看了黎南洲一眼,眼神中都是某種不可置信的控訴。

然後這小東西就第一次鬆開從剛才起一直被他像樹熊般緊緊攀著的皇帝,笨手笨腳連滾帶爬地往床角逃。

雲棠沒有說話,而皇帝也破天荒地沒先好言好語去哄。黎南洲沉默無聲地從床頭直起身,直接把自己的堅定意誌投注於行動——

他手臂一伸,往日在小貓大人的撒潑下總是很快投降的身手第一次顯得利落極了。

而不過是瞬息的功夫,病中渾噩的雲棠就已經被皇帝一把捉到手中。

“唔!黎南洲!”被男人不容拒絕地抱回去時,小貓大人當著一殿倒吸一口氣的聲音直呼了皇帝的姓名。

而這位陛下卻沒有任何反應,隻童掌筆眼含警告、在這間寢閣內陰森森瞥了一周。

而雲棠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黎南洲能這麽輕易把他製服。

之前幾次親昵時,這個人對他的壓製其實還更多是寬縱和玩笑,不像現在——

小貓大人根本都沒怎麽反應過來,他隻軟弱無力地踢蹬了幾下,哼哼了幾聲,手和腳就都被黎南洲鋼鐵一般的腿跟手臂嚴嚴實實壓住。

這個人似乎一句話都不準備多說,一小碗極溫熱酸苦的藥就讓皇帝硬生生捏著他下半張臉,手法極精妙地灌進去了。

等到被鬆開的時候,雲棠還在人懷裏一臉懵地眨眼睛。

黎南洲甚至都沒叫他嗆著一下——藥碗離開嘴邊,小貓大人下意識地咳了一聲,然後才發覺自己喉嚨絲毫沒有不舒服,他的身體本身是不需要咳的。

但至少這碗藥是真的很苦很臭,雲棠打有意識起,就沒領略過這麽讓人惡心的味道。

黎南洲壓著他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捏住了哪裏,總之雲棠吞咽得實在很快。可是最後一口喝完之後,那種澀苦到舌根發麻的感覺還是很快回返到雲棠口中。

小貓大人唇角緊抿,一時間都不知該作何反應。很快又是一碗溫熱的漱口水被遞到他嘴邊,而黎南洲怎樣安排,他一時間都呆呆照做了——叫含就含,叫漱就漱,叫吐就吐。

一直等到滿嘴的苦味被漱得差不多了,病得迷迷糊糊的小貓大人好像才終於有點醒過神來。絹窗外已隱隱透來晨曦的微光,雲棠在皇帝懷裏直起身來,全身慢慢起勢、準備鬧騰。

黎南洲瞥他一眼,一隻手馬上繞過來把人虛虛摟住,然後他轉過頭語速極快地向心腹太監吩咐道:

“先帶人都退到外間去。裏麵不要留人。等朕一刻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