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太監麵前, 也就是一刹那的功夫,本來好生生坐在榻上的人憑空便消失不見。

幾件精致的衣裳半滑落在榻邊。此情此景剛讓老宦侍心生慌懼,無端冒出許多難言的驚恐, 好在布料中間立刻就扭動出一個小小的圓影, 並幾句被困住的「咪」聲。

童大官被這一聲叫得條件反射就要向前,卻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第三套吉服換到一半的皇帝已經風一樣從屏風後跨步而出、瞬間衝過去了。

待把笨蛋小毛球從布料裏解救出來,身上穿得比清晨更隆重的黎南洲也不敢就直接抱他,倒是老童帶著本來應該接受教導的白杏和阿細給小祥瑞穿衣。

小丫頭們仍被懾在方才那一場盛宴般的美貌裏, 也還有幾分恍恍惚惚。況且此時的貓崽也有另外一種稀奇可愛,可是上頭的大人青眼、著意要培養這兩個小宮女, 她們也隻好盡量保持著鎮定。

雲棠看小姑娘們都很親切。他先前還著意看看小杏此前受傷的額頭, 確認她是否已經痊愈。

不知是不是疾醫用藥水準極高,貓大仙也是仔細辨認才找到小姑娘額角那一點淺白的痕跡。就這也快要消失了——此時小崽便有幾分欣慰地拍了拍小杏。

“這是祥瑞大人喜歡你。”童太監見狀,帶笑說了一句。

老童這人很有意思的地方在於, 隻要雲棠喜歡誰, 他就會從心裏多看重對方幾分。先前給雲棠選定隨侍時, 小貓自己的偏好也是他做決定時秉持的重大考量因素。

於是此時此刻,老太監看著白杏就更加覺得滿意了。

這跟黎南洲的感受倒是截然相反。

黎南洲他——不說也罷。

但皇帝雖常常對得貓大人青眼的對象懷著某種難以告人的不暢快,他倒不會真跟雲棠的意思反著來。男人最多也就是利用自己的優勢努力博取小貓大人的偏寵。

譬如此刻, 君王身披玄色繡金邊的吉服, 腰間玉帶裹得極板正,十二章流金的龍紋分別飾於其前後襟和側袖,便是在室內的燭火映照下也泛出難以忽視的寶光。黎南洲本來也身量極高, 麵目英朗端正,當下裹在這樣玄黑的緙絲龍袞中, 更顯出十二分俊美的肅重。

明能和明續一言不發地扶著等身的穿衣鏡供陛下映照。

而黎南洲好像也恍無所覺鏡中還有一雙不自覺望過來的圓溜溜的貓眼。他隻麵目表情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並抬手任內監給自己挨個係上玉佩、披好暗金的氅衣。他再緩緩佩起鑲著紅寶的腰刀。

當皇帝麵無笑意時, 那種格外冷峻硬朗的刀刃般的肅美就悉數顯現在他鋒利的眉梢。

雲棠由開始時不時地向黎南洲投去一瞥到後麵眼睛也不眨地盯住。終於等到自己也裝扮完成了,他轉身便輕盈地從小桌邊跳下去,噗嚕噗嚕跑向了正伸展開手臂對鏡端詳自身的「男色」,像一團滾動的小雲朵般撲到了黎南洲靴頭。

皇帝低下頭來看看小毛球,這時才露出一個淺笑。

他彎腰將貓崽兩手抱了起來,沒敢貼身摟在懷裏,怕待會兒再粘一身細毛毛,隻是一手托著那小貓屁股,一手扶著雲棠的小爪子,把小貓也轉過去麵向衣鏡。

穿戴一新的祥瑞此時跟皇帝是一個色係的。

比起早間巡城時那種夢幻輕盈、叫人見之生憐的裝扮,此刻雲棠裹著跟黎南洲同樣一件玄黑色繡流金雲紋的長披風。披風在小貓圓乎乎的脖頸下沒有係帶,而是鎖著一小個做成大梁國章的金色雕扣,簡潔大方。

仍然有一個小冠被老童親自扣在雲棠頭上,是由一整塊無一絲瑕疵的白玉掏出來的。那玉冠潔白壁薄,上麵沒有一點花紋,掐金絲鑲綠寶等裝飾都叫去了。頭冠的圓徑極小,做得卻高,正麵的形狀是尖尖的頂,戴在貓崽頭上實在頗具一種不凡的氣質,配著玄黑的衣飾,實有幾分端嚴孤高。

而這小寶貝是很會作勢的——黎南洲先前對此便有所體會。

待皇帝把這樣一副形象的雲棠帶到迎祥瑞金像的大典,甫將小崽放在高台上,小東西就一本正經地站在高台揚起下巴,那氣勢簡直比主持秋祭禮的國師都足。

也許這就是天賦。貓崽小小一個,輕易便能把所有的人的心神都引到他身上。

何況雲棠在這場黃昏前的典禮中原本就是主角。

聖教先時擬定的吉時,其實就是金烏在雲頂山的高峰西落的時刻。夕陽奇美的餘輝將落在祥瑞金像上、反出炫目的寶光。再配起宏大的奏樂和十三教宗數十年才得一次的開雲舞,重重造勢之下,祥瑞的聲名才能在王朝最上層的百多人心裏被推到最高。

誰知祥瑞巴掌大一團的真身單單是安靜站著,氣勢就比那全金雕就的巨大神像還足。

便連夕陽神聖的光輝也偏愛於他,將神獸白色的毛毛映出美麗的金紅。似乎天地之靈全在此刻凝聚而來,籠罩著這隻靜靜俯視眾人的小貓。

先前還總有來使和朝臣悄悄去瞥皇帝的麵色,想要知道聖教如此極端地追捧祥瑞,大梁的陛下到底是什麽反應——可除了金像出場,黎南洲親自頌文,將大梁迎得天降祥瑞一事祭告天地四方、鬼神祖宗的莊嚴時刻,皇帝剩下的時間全都麵含著溫和的淺笑。

在這種節點下,表露出溫潤和煦就等於在氣場上甘願後退了一步。

於是某些各懷心思的朝臣自以為不引人注意地交換一番眼神,倒是在心裏對這個神獸更增了些看重。

另一邊的雲棠站在高台之上,這麽長時間裏幾乎紋絲未動。

他平日裏那麽活潑,皇帝想管住他尚且不能,更別指望真讓這小東西在黑璧石台上站完全程。實際上先前黎南洲隻打算叫他在上麵站一腳就得了,後頭的時間隻要貓崽肯留在觀看席上,想怎麽亂跑就怎麽亂跑。

然隻有雲棠自己知道,當下穩站的功夫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甚至他看似沒有動作,目光卻一直在滿列看客間徐徐打量,抓捕著其他人的神情體態、眼神活動。

除卻不時有自作聰明的朝官交換眼神,私語切切,可能以為自己腦袋不轉動、隻嘴唇囁嚅旁人就看不出——雲棠能感覺到有幾個群體對自己的反應更加熱切和激動。欽天監,禮部,聖教都在此列,而在聖教之中,注意力從頭到尾連金像都沒能分走半毫的那個人,便是衛今扶。

其實貓崽從清早迷迷糊糊跟著黎南洲宣禮時就能感到這個人對自己有幾分格外的熱切了。

而重點是,皇帝當時還停下來對衛今扶作出了額外的安排。

雲棠其實很了解黎南洲,他知道這個男人做一步總會考慮全接下來十步,並不會臨時起意用某件事向聖教示好。而黎南洲能這樣安排,應該說明這個人對他來說,還有一種超越聖教之外的可信,能叫皇帝假借著同聖教似友非敵的關係將留待宮城一事相托付。

現在看來,這個曾被清平殿小侍女暗中念叨的人對自己有一種格外的好感和向往。

小貓心裏微動,後來就頻頻向衛教宗回以同樣注視的目光。

然後他就發現這個俊美得有點邪的男人似乎更激動了,他甚至開始不顧當下的場合、對雲棠做起無數滑稽表情逗貓,那擠眉弄眼的樣子顯得衛今扶一下子看起來就——不太聰明,雲棠甚至聽見了先前一直期待衛教宗的阿細極小的一「呃啊」,和奏樂都沒能掩蓋住的來自國師的「輕」咳聲。

可先前是存了幾分考量的心思,還有對這位大名鼎鼎的衛教宗的好奇,現在雲棠倒真的覺得這個衛今扶很逗了。

雲棠似乎天然就更容易對性子鮮活的人生出好感,先前是秦抒和阮靜瑤,後來有阿細,這時他又覺得這個衛今扶可以熟悉認識一下。

畢竟他作為一隻稀奇可愛的小貓咪,還真沒有哪一個人對他這樣明目張膽地擠眉弄眼過,他著實沒在整個宮城裏見過任何一個堪稱風趣幽默的對象。

——沒遇到過的時候貓崽也想不起來,但此刻見到了,雲棠就不由被引發了興頭。

在衛今扶從國師手裏扯出來自己的袖子,又一次目光灼灼地盯著小貓看時,雲棠心念一動,對著他眨巴了一下一邊的眼睛。

說起逗人,你這區區人類怎麽比得過小貓?

而當時當刻的可愛暴擊——衛今扶立刻咧開了嘴,「嗬嗬嗬」地笑出了聲。

這一下就引得近旁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朝三教宗看過去,卻一下子看到了一張傻臉。美麗曼妙的九教宗甚至以為這個同門師兄突然魔怔了。

可衛今扶才不管別人怎麽看他。別說同教之人,單是心眼小過針鼻的皇帝都目光陰涼地刮了他多久了?

但又不是說黎南洲現在還能把他一杆子支回去監宮。

畢竟等下的開雲舞將是由他領舞,帶著十二男女教宗將盛大的祈祝舞獻給美麗無邊的神獸。

隻是衛教宗也不敢惹怒皇帝太過,畢竟他早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數天他哪怕死皮賴臉也要賴在他親愛的表侄的行宮,他要把登雲觀中放著的這幾個月裏他做給祥瑞的東西都帶過來,親自麵對麵地呈給神獸。

或許他到時還能把自己的紫妹帶來,讓兩個可愛的小寶貝交個朋友……

想到此處,衛今扶苦苦按捺著自己收斂一二。他隻雙眸帶火地抬頭又看了雲棠一眼,就一抹衣袖,同其餘十二教宗一起暫時退場,為開雲舞做起準備去了。

作者有話說:

黎南洲,悶騷遇到了明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