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這條萬人矚目的文鳶路上, 雲棠便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在流雲錦四下散落、貓崽現身高台後,人群近處先是一片被震住了的寂靜,不過須臾又猛然爆發出了比先前更鼎沸的喧囂。

黎南洲將這沸浪翻騰般的回響聽在耳中, 忍不住有些憂心地側首回望, 一時間卻不知道後麵的情況怎樣了。

雲棠的表現卻比所有懸著一顆心的宮侍先前以為得都更好。

這美麗至極的神獸像是天然對當前的場合無比適應。他端坐在流霧滴翠的玉台中央,小小的金冠在他頭上頂得極穩,淺金的小鬥篷跟他暖白色的毛毛在日光中巧妙融合、從下往上的角度看去直像是生了透明的小小翅膀。

圓乎乎的小崽渾身上下處處都精致靈動極了,簡直是從可憐可愛的小爪到寶石般的眼睛都勾得人骨縫發癢。便是連天地間的金輝似乎也隻鍾愛這超凡脫俗的幼獸, 秋日絢爛的金光全鍍住祥瑞在風中蓬蓬柔柔的毛毛。

這發光的小毛球,漂亮得一看就像是凡間不配有的。即便是再名貴的金玉珠石、羅絲琦絹也隻能淪為他的陪襯——誰還能不信這就是從天而降的神獸?

道路邊一個貼在觀禮位置最近處、被父親頂在脖頸上的女孩方才已經對著祥瑞金像尖聲叫喊了很久, 這時候卻完全失聲。

小姑娘懵懂的眼神直直盯住端坐玉台的祥瑞, 一聲哽咽沒來由得憋在了她喉嚨處。

她年紀還小,心腸柔軟易感,不能明白為什麽見到這樣一個美麗可愛、讓人一看就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小獸, 會叫自己莫名感動得想哭。

就好像——那個毛茸茸的小光球隻一個照麵就將她的心髒整個扯住, 讓這孩子雙手捧心, 不自覺地歪頭,發出那種長長的、帶著濃厚憐愛意味的「哦呦」。

小姑娘感覺自己看向神獸的目光都要生出火來了。當下孩子也沒想那麽多,她隻想這樣盯著神獸、這樣快樂地看下去。她覺得能看到祥瑞這件事可真好。

然而就在這時, 那像是雲端仙靈的神獸卻微微動了。

雲棠從端坐的姿勢改為站起, 在高處微微朝光芒來處仰起頭,像是個舒展的姿勢,然而那舉動間仍然有種自然靈美的灑脫、飄然不凡的端莊。

下一刻, 祥瑞又微微側垂下頭,毛絨絨的小腦袋微歪著, 那姿態直如天界的仙神向凡間落下目光, 卻又有種難以言述的天真生動。那對如琉璃寶石般的眸子遙遙投向被懾住了的人群, 視線好像無意地掠過所有陌生麵目,卻有人堅信自己在此刻同祥瑞對視了。

感覺到祥瑞看向自己的人就有那個激動不已的小姑娘。

她被一對圓溜溜的貓眼從上到下盯住,根本說不清自己當時是什麽心情。她隻是覺得——快樂、快樂……尖銳的、激動的快樂要從她四肢百骸鑽出來,讓她不由自主地發出高亢的尖叫:

“祥瑞!祥瑞!”

小女孩根本說不出來別的什麽。看到金像時,她還能扯著嗓子跟自己家人大聲討論幾句;到這時她整副腦子卻隻剩下這兩個字了。

這樣渾身發抖地喊完,小姑娘還稍微為自己驚了一下。雖然她家中薄有家資,自小又是被父母嬌慣長大的,可她之前的人生也從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時候。

可是還沒等女孩反思自己當下的言行是否過分出格,一聲聲高昂的、激越的呼喊「祥瑞」之聲就四下響應起來,很快連成嘈嘈雜雜的一片,近處帶動遠處,雖則極遠的人還沒有看清這裏的名堂,整條文鳶路亦布滿了呼喊祥瑞之聲。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看清高處的神獸,無與倫比的震驚和盛大的激動在人群中飛速蔓延開來,群體的**反哺於個人的力量是巨大的,到後麵就連觸動不大的人都會不自覺被裹挾在這種氣氛中,全情激昂地投入於擁簇這天上下凡的小貓。

恰在此時,還有一隊身披雲紋錦緞鬥篷的美貌侍女從後麵的車架上緩步走出。她們開始沿路跟在雲棠的極雲金輦旁,不時停在某個隨家人前來觀禮的孩子旁邊,隔著禁衛送上一個小小的繡金袋,說是祥瑞賜福。

實際上這些侍女從文鳶路的頭至尾送出的金袋也不過百個,選定的孩子看上去都麵貌可愛衣衫齊整,這樣的小孩本來也算有福氣,今日又叫帶進來觀禮,在家中必定受寵。

如今得了這樣的賜福,不提孩子和家人如何興奮,這樣的好事簡直把周圍的人都羨慕極了——然黎南洲行事一向周密,周邊的禁衛立刻將收到賜福的人家登記下來,要做留檔記號。也算了防範了真有心思不正者眼紅。

先前雲棠看過去的那小姑娘也拿到了一個繡金袋。她都不要父親過手,直接抱著親爹的脖子往下躬腰,將她娘接過來的金袋抓到手中,三兩下就拆開看了。

金袋裏頭是個小小的金稞子,模樣熔鑄得可愛極了——像兩個一大一小連在一起的湯圓,小湯圓上還長了耳朵尖尖,是雕得並不精細但看上去更憨實可愛的祥瑞背影。

這東西其實也是皇帝親口吩咐叫準備的。禮官一來就滿宮亂跑的雲棠壓根不知道。

黎南洲這古董自然不明白幾千年後所謂明星周邊的概念,但他運作祥瑞那一套套真可謂無師自通。

小貓踞在玉台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突然感覺到黎南洲這個皇帝其實很擅長造勢營銷——但黎南洲過去處理他自己的事又是另一種風格,他對待阮氏一門並不利用聲望輿論,而是籌謀多年、暗中翻了全盤,才真正在水麵上將結局顯露。

加上皇帝種種神來一筆的配合,雲棠這場作秀的效果自然比先前想得還好。而秋祭禮帶來的治愈值收入並不會在今日行程後戛然而止——貓崽真正盼望的是巡城禮結束後隨之帶來的一係列連鎖反應。

奏樂之聲、玉台之高、期待之久、他原本形態之新奇不凡、群情之激昂——種種氛圍烘托下,第一次看到世界上唯一一隻小貓的激動會被人不自覺放大到最高。

而這帶來的直接感觸定會讓觀禮的許多人念念不忘。

當這些人結束今日觀禮,返回家中,將自己看到祥瑞時受到的觸動和感受二次傳遞給熟悉的更多人,甚至賦予書畫詩歌戲傳等多種表現形式,將其以雲京為中心漸次傳播開來,那時雲棠將收到的治愈值才真正不可估量。

同時,就雲棠目前所了解的關於這世界的情況——小貓大人一向認為本朝本代的人在精神文化方麵過於貧瘠,而他們日常生活中的娛樂生活更如荒漠一般,除去這一年一度盛大的秋祭禮,雲棠來了這麽久,便連宮裏都是不曾過什麽節日的。

以雲棠的眼光來看,似乎宮人們自己也覺得自己在宮中是在過好日子,可他覺得這裏的人有一個算一個,簡直是在修行。

偏偏梁朝倒不是沒有各種藝術形式的傳承,百藝俱全,卻因曆史問題所限都是在頌史頌聖、要麽就是傳揚包括聖教在內的各家真義——顯見後一種情況同黎南洲的治民理念從本質上便有不合,皇帝在騰出手後必然要大刀闊斧開始修正。

但從本質上來講,精神的教化堵不如疏。全民托付信仰的根本原因,除了物質生活的辛苦,也因為精神文化的空洞。

雲棠完全不介意大梁先以自己為題材,在當下的時代刮起一陣愉悅意義大於其他一切的風尚。先從追捧小貓開始,他可以作為幻想的藍本——將世間的潮流引向於關注人類自己的感情和感受。

生活的苦難,平凡的快樂,艱絕的奮鬥,夢幻的傳奇,愛恨嗔癡,喜怒哀樂。人的思想和情感該被這些東西填充。

事實上貓崽的這個想法也算由來已久。

最開始他剛來到這世上時,雲棠對一切置身事外,連對自己本身也一無所知、懵懵懂懂。那時候他除了對黎南洲等人略親近一些,其餘的一切都漠不在乎。

可在這裏生存越久,牽扯越深,一切早都變得不同。

雲棠仍然有種自戀自珍的高傲。但他對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的愛恨實則比任何人都更直接且深濃。

而小貓大人不知何故一直對文娛事業有種特殊的感覺。隻是過去毛球還擔心黎南洲這個笨瓜對這些東西不理解、不接受。

經曆今日這一番,雲棠知道他可以跟男人好好談談了。

實際上小貓剛才選定觀禮人群中的數人與其相對而視,也並不是隨意為之,那都是治愈值係統實時反饋出的提供能量最高的對象。

這樣的人通常有更豐富的情緒,也相對來說更富有表達欲,比旁人更傾向也更容易將今日的所聞所見大加推廣。

而從另一方麵來講,雲棠也喜歡那些喜歡自己的人。

其實雲棠一直無意義的需求著別人的寵愛和追逐的目光。小貓從未意識到自己靈魂中天然存在的某種深刻的不安——而他似乎必得要得到很多很多的愛才行。

好在除了黎南洲這個欲摘得貓貓的人備受折磨,其他喜歡雲棠的人都從這件事中單純收獲到莫大的快樂。

喜愛某件事物或某個人永遠都會給人帶來愉悅的回饋,去愛的感覺才是世間最強大的一種治愈力量。

便是雲棠和黎南洲本身,他們越在意彼此,其實才越感覺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真實的活著。

有了愛意,喜怒哀樂才從此顯形,做人做貓才真正有所不同——

在極雲金輦消失在文鳶路盡頭的那一刻,玉台被掌宮慢慢搖下,流雲錦被宮侍係回盤金扣,雲棠從台上一躍而下,還沒等童太監伸手來抱他回皇帝的龍輦,他便自己從夾縫間鑽出,如一陣風般跳下車輦、飛快地往前跑。

紗簾微動間,一隻滿載積分而歸的毛球撲回沉默等待許久的皇帝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