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棠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隻氣泡。

他在溫暖的空氣中緩慢上升著, 柔軟、輕盈。

順著微風吹來的方向,他漸漸飛得越來越高。日光穿透他晶瑩的身體,把明亮的光斑落在地上, 雲棠就是在這時模模糊糊聽到了地麵上傳來的人聲。

他好奇地低頭看去——

日光下, 一個清瘦的少年赤腳坐在牆頭。他頭發長得有點長了,細碎柔軟地披散在肩膀,短褲下兩條細白的小腿在土牆上亂晃。

雲棠好奇地瞅了瞅那少年,又若有所覺地望向了不遠處。他好像知道那裏還有一個稍大些的青年, 此刻正在到處找人,而那個人已離少年越來越近了。

“雲棠!”身量高挑的來人呼喚著少年的名字:“雲棠!”

牆頭上坐著的男孩也伸著脖子向聲音來處眺望, 他嘴角偷笑, 卻不肯出聲。好像是藏起來的小貓,非得看人家自己找到他才行。

“雲棠。”好在沒過多久,來人終於找到此處了。

盛夏的陽光在青年額角凝出了細汗, 他也微微笑著, 神情看上去無奈而縱容。

“怎麽總能換地方躲起來?”來人站在牆角仰起頭, 對著少年人張開了雙手,“來吧,雲棠, 跳下來吧。我接著你, 行嗎?”

行。

氣泡不會說話。但他自遙遙的雲端跟著那個赤腳少年一起跳下來了……

——

小貓從溫暖的美夢中睜開眼睛,緩緩伸了個懶腰。

他剛想要打個哈欠,粉紅的小舌頭都吐出來一半, 就被懟在自己麵前的憔悴大臉嚇了一跳——原來是胡子拉碴、眼底青黑的黎南洲。但是這現實跟夢裏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他才剛夢到黎南洲年紀青澀又朝氣蓬勃的樣子呢。

貓崽睡黏糊了,小舌頭也忘了收回去, 癡呆地看了男人一會兒, 才嫌棄地伸出爪子, 將這張近在咫尺的大臉輕輕推遠了。

但是下一秒,雲棠整個身體瞬間騰空,小貓被這個邋遢男人囫圇個抱起來了。他先被人攏在手裏用力地團了一下,然後抱住他的手又迅速放得很輕柔。

黎南洲的呼吸聲在這一刻顯得慌亂急促,有那麽幾息的功夫,他似乎說不出話來,隻是把臉埋在雲棠身上。

等皇帝稍微緩過勁抬起頭來,又在貓崽後腦勺上重重親了一口,然後是毛絨絨的耳後,嬌小的頭顱,軟綿綿的背毛——與其說那是親昵的吻和挨蹭,不如說是人在劇烈的驚怕後無意識地發泄痛楚、緩解恐慌。

“你醒了。”等黎南洲終於開口的時候,雲棠才發現這個人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

——是被濃煙熏得嗎?這麽難聽。

反正雲棠全身都懶懶得不想動,於是他四爪都泄勁鬆開,就這麽軟綿綿地任黎南洲抱著。那是一種無聲的放任和縱容。

隻是貓崽又沒了反應,這件事好像再次將皇帝刺激到了。黎南洲立刻又將雲棠拿開,小心翼翼地捧在眼前查看毛團周身,然後不期然跟小貓圓溜溜睜著的眼睛對上。

“你還醒著。”男人頓了一下,眸光微動,似乎突然察覺到剛才過分親昵的動作有不妥的地方。於是改為克製地輕撫小貓毛,“感覺怎麽樣,雲棠?還有哪裏難受嗎?”

雲棠倒是很自在。他聞言便仔細感受了一下——但是他渾身上下也沒有什麽疼痛難受的地方,隻是睡得軟軟的,沒什麽力氣罷了。

考慮到係統積分之前就耗盡了,必然不能繼續開著痛覺屏蔽,那便隻能說明:一晝夜的時間其實早已經過去了。

原來他睡了有這麽久。

怪不得蠢瓜看起來是這副樣子呢。

雲棠終於肯動一動了——他側過毛腦袋,安慰似地貼了貼皇帝的手。

“怎麽不說話呢?”黎南洲捧著他的小毛球,神情看上去稍微放鬆了一些,隻是仍低著頭、眸色沉沉地注視著小貓。

“嗚?”雲棠感覺很奇怪——黎南洲在說什麽?

“毛團的形態不會說話嗎?”男人緊接著又問道。他神色不明,垂眸時讓人很難猜出他在想什麽。

——這怎麽還要求小貓說人話啊?

雲棠無語了。他從皇帝手心裏慢慢爬起來,甩起全身的毛毛抖了抖。

貓崽睡夠了,且隨著醒來的時間越長越覺得精神充沛,他這時又不免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

於是就準備跑出去溜達溜達,他想要了解一下這一晝夜裏都發生了什麽——畢竟黎南洲看起來就還是一副被煙熏傻了沒緩過來的模樣,讓人指望不上。

所以那群不懷好意的聖嬰教遺毒,還有膽敢抓他的黎南越——他們都被捉拿歸案了嗎?

小貓像是全然沒考慮過他再次挺身而出為皇帝受傷,直麵這件事的黎南洲當時的驚懼、無力、暴怒和恐慌。也或許他心裏一清二楚。

但他隻是像一隻無事發生過的小貓團那樣,在黎南洲掌心蓄勢一踩,而後輕盈地縱身往**跳……

沒跳下去。雲棠在半空中被黎南洲整個撈住了。

黎南洲兩隻大手鬆鬆地上下和握著,把毛球的小手小腳都扣在裏麵,雲棠就沒辦法跑,隻能像個小王八一樣劃拉著男人的手心撲騰。

“咪嗚!”雲棠細細地叫了一聲。

這還是他第一次被黎南洲這樣包住。平日沒什麽事時他可能會覺得這樣的姿勢很有趣。

但是他不喜歡被人突然打斷行動,更討厭別人趁他沒防備的時候偷襲小貓。

雲棠掙紮不出,於是轉著腦袋把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瞪向黎南洲。

“又想幹什麽去,嗯?”皇帝見他看他,卻仍然麵無表情,他的聲音裏也沒有什麽火氣。唯獨眼神看上去有那麽點恐怖。

貓崽幾乎被男人看得愣了一下,還真的停住了動作。但是下一秒,雲棠在人掌心裏折騰得更加起勁了,他不悅地伸出了爪尖,還在黎南洲指根處狠狠咬了一口。

雲棠是完全不吃這一套的性格。小崽可以被溫柔馴服,但他是沒辦法被馴化的。他本質上就是個寧願自損一千都肯殺敵八百的人,受到招惹就一定要報複,你若想要關住他,他就寧願冒險放火燒屋。

黎南洲不過是第一回 稍微姿態強硬地違拗了他的意思,小貓就立刻一聲不出地抵抗起來,像個毛絨絨的刺頭。

但正如雲棠不可能像對待黎南越那樣直接抓傷黎南洲的眼睛,皇帝也不可能真的舍得叫他傷到。

妥協。妥協。一旦服從小貓的節奏,永遠都要跟從小貓的節奏。

除非示弱懷柔——

最終皇帝還是張開手,任貓崽跳到了**,看著這祖宗撅起小屁股泄憤般對著他的衣袖又咬了一口。

黎南洲苦笑了一下,也隨之倒在**,好像那堅實挺拔的身軀疲憊得支撐不住了似的、仿佛隨時都要頹然傾倒——但是他一隻手臂卻悄悄地在床沿的方向圍攏了,依然有意無意地圈著小貓。

這一次皇帝阻攔的姿態就顯得謙卑且虛弱了,聲音也很低柔:“你要幹什麽去,雲棠?”

雲棠轉過身,美麗的圓眼睛靜靜地盯住男人,不動也不出聲。

“你就陪著朕靜靜地待一會兒,行嗎?”

皇帝的聲音更加喑啞了,語氣近似祈求。憊倦的外表讓男人看起來甚至有些可憐了,半點不像在小貓還未醒時下了全城搜捕黎南越的命令、了當朝太後,又於殘破的臨華殿門前砍了十數個人頭。

雲棠就這麽看著他,好像是在判斷著什麽,這樣又顯得小白團很機靈了。然後他突然伸出爪子,快速探出在黎南洲上嘴唇處按了一下,又收回亂動的小手。

他其實隻是想用肉墊感受一下男人胡茬的觸感——突然到來的念頭——而那硬茬茬的奇妙感覺也確實叫小貓快速消氣了。他微微伸出爪尖又在黎南洲下巴上撓了撓。神態顯得極為天真懵懂,就好像他也不知道這動作暗含的意味,引發的聯想。

小毛球過去也喜歡對皇帝隨意地摸摸碰碰。黎南洲從來沒多想過什麽。

但是那一夜真的將人打橫抱在懷裏,貼著手心真實感覺到了那一把細腰的觸感、低首望見了懷中人新雪般的肌膚,哪怕雲棠又變換回小絨球的外在,黎南洲心裏也多了些碎碎荒荒的異樣。

黎南洲不動聲色地抬起手指,也碰了碰自己的上唇、方才被小肉墊按住的地方。而雲棠就安靜地注視著他的動作,小貓肚子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一人一貓似乎仍在床幃內對峙著,隻是其中的意味早已發生了隱約的變化,空氣不知不覺開始流淌得緩慢粘稠。

小貓原本要躍下床離開的動勢也無聲地消弭了,雲棠踟躕了一下,然後突然貼著皇帝手臂側躺下來,又盯著男人的眼睛蹭了蹭攏住自己後背的大手。

也不知道起由是什麽,總之小崽又突然決定要乖起來了,好像立刻從撒潑刺頭變回一個甜美溫柔的小貓。

過去小東西也常常這樣。現在黎南洲知道了,這是雲棠在馴化人的過程中給他的甜頭。

皇帝又笑了一下。這一回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微笑了。因為黎南洲意識到自己實在很吃雲棠的每一套:每一副形態、每一張麵孔、每一種變幻不定難以捉摸的脾氣——撒嬌的挨蹭和發怒的爪牙,他都很樂意照單全收。

就算他開始為他感覺到擔憂和痛苦。這一晝夜裏,對失去的恐懼巨大而鋒利、如利劍般懸停於他的眉頭。

男人順著小絨球的後背一下一下地摩挲著,腦海中一時有了很多亂糟糟的想法,在此刻才終於能被緩慢回攏的理智漸次厘清。

貓崽醒來讓黎南洲的情緒變得好了一點,但是雲棠護住他受傷的那夜摟住他的細瘦手臂、落在他額頭的鮮血、和他當時突然空空如也的懷抱,仍然讓男人胸口留下長久的空痛、心底陰戾叢生。

他當下的狀態實在稱不上正常。

此時是在這小東西麵前,再多的情緒黎南洲也無法發泄出來。但如果他出去了,皇帝也不能保證自己會對外麵的人做出什麽舉動。

盡管床榻內蔓延的是略帶旖旎的溫情,寢殿之外此刻卻是一片混亂。

秋祭禮將至,皇帝昨夜先是扣下一殿外使,沒過多久太後寢宮又突起大火,而後皇帝大動幹戈地宣了太醫,據說是祥瑞在太後宮裏受了傷。

這連續的突發事故一時將各方勢力的水麵都攪混了。鄰邦使臣、阮國公府、各大世家,以及聖教——從淩晨開始就不斷有人進宮請求陛見,卻無一人能見到皇帝尊麵,都被始終未睡的禦前令軟硬兼施地按在清平殿中。

終於到了此刻,盡管外表還顯得狼狽,黎南洲也開始慢慢回複到往日的狀態了。陰鬱瘋狂的弧光漸漸從男人眼底褪去、再次隱藏進不可見人的深處,皇帝眼神裏隻剩往日麵對貓崽時那種溫和的縱容。

而雲棠依然很認真地盯著男人,好像在盯著一個讓小貓很有耐心的獵物。他在等待黎南洲會先開口說些什麽。

那團油紙裏麵的東西他看到了嗎?

西宮的密道他翻找出來沒有?

還有——黎南洲看見了他作為人類的模樣。他是怎麽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己的?他又對此作何想?

在一片旖旎的安靜中,小貓終於等到黎南洲大煞風景地開了口。而那可真是一個非常無聊、非常沒有價值的問題,雲棠認為任何聰明人都不應該深入探究——

“童太監今晨訊問了臨華殿火起時目睹了現場的宮女。據她所說,這場大火是一位身披金霞的仙人所降。”

“身披金霞的仙人——雲棠,這說的是誰呢?”

作者有話說:

雲棠:既然是仙人所降,跟我雲貓貓又有什麽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