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怎麽樣?”黎南洲聲色未動,平靜地接回了舒服得倒在人手上的小毛球。

雲棠被輪番捂著烘了這麽一會兒,外層的毛毛已經幹的差不多了,隻是貼著皮膚的細毛還有些潮乎乎的。

剛剛那妥帖的按摩讓他短時間內給會侍奉的王老太醫加了不少好感度,當然還比不過黎南洲這蠢瓜。

但是被抱離老太醫手上的時候,他一隻前爪抱著皇帝的大手,一隻手爪還往前伸著,爪尖彎起來,漫不經心地朝著老太醫的方向慢慢勾了勾。

那是小奶貓的撒嬌。

“哎呦……”老太醫被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卡巴、小爪子一勾,情不自禁地唏噓出聲——套用一句若幹年後人類對可愛小貓常發出的感歎:這玩意擱誰誰不迷糊?

黎南洲不動聲色地把那隻欠欠的小爪子也摟了回來,將雲棠重新用小被子包好了。

他早就發現這小東西心裏很明白自己可愛,並且非常擅於根據自己的心情散發魅力,把讓他感興趣一點的人都搞得五迷三道。

隻是黎南洲也不清楚雲棠是本性如此,還是這小東西故意的。

皇帝看向王老太醫,還在等著這位禦醫的回複。

王老太醫甚至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皇帝剛剛的問話他還沒回呢。老人家不由尷尬地輕咳一聲,將戀戀不舍看著小奶貓的目光強行收回,才思量著回道:

“依臣所見,祥瑞此刻的情況倒看不出有什麽大礙,也還未激發顯見的病症。那池中藥湯雖是熱性藥草,選用的幾味也都主溫和調益,於祥瑞無妨,”他先是給皇帝吃了一顆定心丸,而後斟酌一二,話風一轉:

“隻是祥瑞到底幼小,恐怕有風邪之症積在體內,隱而未發,”老太醫隱含擔憂地朝雲棠投去目光,“這幾日還是要仔細觀察,及時注意祥瑞的身體狀態才好。”

黎南洲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清楚了。他著人準備送王老太醫回去了,他懷裏抱著的貓崽卻還眼神灼灼地看著王太醫,小爪子也費勁地從小被子裏撲棱出來,往老太醫那裏伸著。

雲棠還記著自己方才落水的原因呢:他仍覺得黎南洲之前在湯泉池中的狀態是不對勁的。隻是當時浴殿中除了自己也沒有其他人在了,無人能知道黎南洲那時休克般的情態,皇帝自己也顯得漠不關心——

難道這人沒意識到異樣?

還是黎南洲隻顧著他了,沒發覺自己哪裏難受?

不知道為什麽,雲棠心裏總有些隱隱的不安,此刻正如不詳的鬼影般盤桓在他心頭。

“陛下方才一心顧念祥瑞,匆匆……”好在王老太醫沒有辜負雲棠的期望,果然猶豫著開了口,隻是話語間顯得語焉不詳:

“不知陛下此刻可有不適,不如讓臣為陛下請個平安脈、探查一二,也好防患於未然,緩解幾分可能的症候。”

——沒錯,就這麽辦!

雲棠從皇帝懷裏支起小腦袋,拍了拍身下結實的胳膊,又很篤定地「嗚」了一聲,非常坦然地當皇帝的家做皇帝的主。

他的意願實在表達得清晰明了,幾乎不存在叫人會錯意的可能。殿內的人皆立時便明白了,不由都感到這小毛崽可愛好笑。

“不過數日未見,祥瑞越發慧黠精靈了。”王太醫摸摸胡子,忍不住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

黎南洲也唇角微勾,抬手揉了揉懷裏透粉的小耳朵,“前些日子還不曉事,隻是一味憨吃憨玩,這幾日確實越發聰明通人性了。”

男人一邊不自覺地炫耀,一邊精確地抓住貓崽說翻臉就翻臉打過來的巴掌,把那小肉墊揉在手裏,貼著自己掌心粗糙的皮膚摩挲,複又抬頭看向老太醫:

“王太醫不必掛念,朕身體無礙,不過是偶爾一回提早結束藥浴罷了。”皇帝麵色如常,“夜深了,今夜已是耽擱得太晚,朕便不多留王太醫了。”他瞥向知機迎上來的宮人:“好生送老太醫回去吧。”

雲棠沒有一點辦法,隻能拽著黎南洲的袍子眼睜睜看王老太醫跟侍人走了。他還在那裏兀自失望,就冷不丁被人捉著小身子提起來了——皇帝擺手叫人退下後,把小家夥拎了起來,提到與自己視線同高的位置。

“乖乖,你還知道擔心朕了,是嗎?”黎南洲的聲音低沉而溫柔。他難得有這樣開心的時刻,何況是在這樣鴆毒發作的夜晚,他最虛弱痛苦的時候。

往常在毒發時,皇帝每次都是將所有人遣散,獨自坐在浴殿的池中,在漫長的夜裏一個人捱過艱難的痛楚。溫熱的藥湯能稍稍緩解他毒發的痛症,可他此刻分明提早出來、離了湯藥,他卻比每一次沐在湯泉中時更感到舒適輕鬆。

過去的黎南洲確信自己已戒斷了所有軟弱的時刻、溫情的需求,在孤獨而艱辛的成長過程中,他篤定自己性情中殘留的溫柔情感隻會戕害他。

在皇帝幾次有意無意地冷落那些心思細膩、自作聰明的手下後,連他的心腹都不敢再自作主張地把關心投在他身上。

黎南洲近年來也不是沒有察覺,他曾認為的由冷漠殘酷鑄就的強大其實也在反向催蝕著他的人生,磨滅他的知覺和他曾經信手拈來的喜怒哀樂。

而如果繼續陷在這樣空寂的情感隔閡裏麵,他也許可以擁有極端的冷靜。

但也可能會陷入到瘋狂又危險的境地,將自己變成一具過於遲鈍以至於在無知覺中葬送自身的軀殼。

但真正可怕的是,當他長時間拋卻了他認為沒有必要的情緒和情感,將一切外來的親密關聯和自己隔絕開,冷眼旁觀著身邊的人活在他們各自的痛苦掙紮中,甚至越來越慣於操縱人心達到他自己的目的——他對此習以為常了。哪怕察覺不妙,也懶得做出改變了。

若不是一隻既不看人臉色、也不敬怕皇帝的小貓崽自己從天而降、暖乎乎毛絨絨的送上門來,天真無畏又理直氣壯地蹭上來貼著他、用自己弱小到讓人心驚膽戰的小身體保護他、讓他一日比一日更鮮明地感受到心有牽掛的踏實和快活——黎南洲已準備好目視自己在入土前就一寸寸僵直、死掉。

——莫非真是老天垂憐他這個可悲短命的皇帝,才把這小家夥送來了嗎?

黎南洲看著麵前這雙澄澈的大眼睛,清晰地感受到從骨骼深處騰然升起的、對抗痛楚疲憊的無邊勇氣,而他在這之前甚至沒感覺到過自己在怕著什麽。

雲棠被男人這樣握著也並不害怕掙紮。他能感覺到黎南洲的手指正嚴密又溫柔的托著他的背,他知道這個人絕不會叫他有一點掉下去摔著的危險,不過——

貓崽的小爪往前伸,在皇帝順從地將他抱近時碰了碰人家的臉頰,然後把自己的身體整個貼在了男人臉上,粉嫩的肉墊摟著男人的耳朵背麵,小毛臉側過來,用頭上的幼毛軟軟蹭在人家的顴骨處。

他現在就想這樣緊緊挨著黎南洲。

今晚分明是雲棠的驚魂時刻,但他總覺得自己現在應該安慰黎南洲。

“怎麽了?”黎南洲難得享受小家夥這樣的撒嬌,於是趁機微微轉過臉、不動聲色地在貓崽肚子上吸了一口氣——他動作很輕。他隻是偶然發現小毛球身上有一種幹燥溫暖的香。

但是雲棠感覺到了。

他沒好氣地輕輕拍了拍黎南洲的耳朵,離開了這張比他整個身體還大的大臉,又默默縮回到男人手上。

黎南洲為方才的冒失等了半晌,卻沒等來預想中的貓貓拳,這讓他有點遺憾也有點受寵若驚。隻是他轉念一想,又擔心這是因為雲棠身體不舒服、精神狀態不太好。

他托著小毛球,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又摸了摸雲棠背上的毛:“是不是困了?”今晚這一番折騰鬧了許久,小東西今天也太長時間沒睡了,讓皇帝都有些後悔自己白日裏沒讓他睡覺。

他這一問更提醒了累得渾身軟綿綿的貓崽,雲棠張嘴就打了個哈欠,貓還坐在黎南洲手心,眼睛卻開始黏起來,小身體也不由自主往皇帝手掌上倒。

黎南洲立刻便心疼起來——

雲棠就好像是生活在男人軀體之外的某個會呼吸的關竅。

在小貓身上,黎南洲的情感從喜愛開始萌芽,自獨占的欲望開始擴大、所有皇帝闊別了很久的七情六欲接踵而至,好似不需溫習便來得漸次加快、乃至全麵複蘇了。

或許黎南洲這樣的人對於另外一個人類的接近還會升起諸多心防,可就像麻木疲憊的老人也會抱養一隻小羊羔作同伴,人對人類感到疲憊厭倦的時刻,也許還能夠接納一隻無害又愛你的小貓。

年輕的皇帝在毒發之夜的劇痛中久久環著那個要睡著了的小東西,他的手臂堅實而輕柔,動作小心翼翼的,好像是在環著自己僅剩的、最後的感情溫床,又像是摟著一小塊他久別重逢的血肉。

他把雲棠放在宮人已重新收拾好的床榻上,看著小貓崽放鬆攤開的小身體,和那舒服得勾起來的小毛腳——那小腳丫甚至隻有他拇指的一節那麽大。

在這一刻,皇帝確信,比起浴殿中滿池緩解毒發之症的熱湯,眼前這個小家夥才真正是他鎮痛的良藥。

作者有話說:

乖乖們,18號和25號停一天,其他時候都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