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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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成五年的春夜,雨降如瀑,電若走蛇。

霹靂雷聲響徹寒夜,電光將廂房照得一室如冰。

侍女蘭時被雷電聲驚醒,摸索著下榻,迷糊地揉著眼睛去內舍。她被“劈劈啪啪”的雨打窗欞聲激得渾身戰栗,點亮燭台:

“娘子?”

她尋找的娘子不在床榻間,她轉個身,忽而全身僵硬,瞪大眼——

窗子被雨敲打,開了半扇,哐哐地搖晃著。

單薄纖細的女郎立在窗下,衣裙被雨打濕,烏黑發絲淩亂貼麵。雨聲與雷電交映下,她一雙子夜清湖般的眼睛,閃著碎冰般慘然的光。

這名叫徐清圓的女郎聽到侍女喚聲,迷離地轉過眼。人影映在雪白牆上,如同猙獰鬼怪。

侍女看到徐清圓手中握著的匕首,匕首上的血**地順著女郎的手腕向下淌,滴滴答答。

徐清圓聲音幽若,齒間打顫:“蘭時,我殺人了。”

“咣”一聲響,侍女手中的燭台滾落。她跌跌撞撞地向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門窗軋軋作響,燭火微弱閃一下,整個屋舍,陷入了徹底的幽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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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夜,華燈初上,火如遊龍。胭脂水粉氣息與淅淅瀝瀝的雨點交融,整片北裏如同浸在一個睡不醒的紅顏夢中。

北裏是整個長安夜裏最繁華的地段,無論官宦還是貴族子弟,都願意來此由美人陪伴,一醉方休。

春雨綿綿,亦無損北裏的熱鬧。

在這片燈火輝煌的地方,有兩人與他們格格不入。

徐清圓一身紅氅與素白帷帽,在侍女蘭時的陪伴下,靜靜地走在這片綿延豔光中。

她低著視線,帷帽下透出的一點兒光,讓她看到郎君和娘子們穿梭而過的鞋履,偶有人不小心碰到她,她便要繞過路。

“郎君慢走啊。”

“小娘子我來了!”

酥軟與靡麗的交相喚聲中,徐清圓和蘭時在雨水中行走,渾若未覺周圍人窺探的目光。

蘭時一徑緊張。

她緊跟著自家娘子,防備娘子被這裏的男子碰到,又在發現兩邊樓上郎君們感興趣的目光後,愈發害怕。

她拉扯徐清圓的袖口,小聲:“娘子,不如我們還是走吧,這裏實在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縱是尋林家郎君,改日登門拜訪,不好嗎?”

她們來這裏,是尋找林宰相府中的郎君,林斯年。

昔日徐清圓進長安時,曾有恩於那位郎君。

彼時那郎君不過是一亡命小乞兒,徐清圓好心給對方送餅送水,救了那乞兒一命。不想有一日,那昔日乞兒搖身一變,成了林宰相府中的唯一郎君,林斯年。

徐清圓想向那位郎君討個情,請對方看在一餅之恩上,救她一命。

此時此夜,聽到侍女這麽說,徐清圓聲音輕輕弱弱:“蘭時,發生了昨夜的事,我哪裏還有時間登門求助?林郎君未必願意幫我……我隻能在有人發現之前,來堵一堵林郎君,盼他還記得那一點兒恩情。”

蘭時傷心道:“但是自從我們來了長安,那位林郎君就像不認識我們一般,對娘子從來視若不見。又聽聞他花心桀驁,相好無數,荒唐無比。他真的會幫娘子麽?”

徐清圓心中並沒有底。

隔著白色紗簾,她透過帷帽看北裏的一重重人煙。春雨滴滴答答不斷蜿蜒,帷帽後,她眼中霧濛濛,也如同下一場淅淅瀝瀝的雨,連綿不絕。

徐清圓指甲掐入手心,垂下眼眸。

半晌,她咬唇道:“總要試一試。”

她之前聽人說過林斯年喜歡夜宿北裏,便妄圖在命案被人發現前,求得權貴之人庇護自己。

她昨夜手裏握著匕首,她也知道死的人是誰。

自她來長安,獨身周旋於群狼之間,何其辛苦。她怎會牽扯進這般凶殺案……

徐清圓恍恍惚惚想著這些,忽而視線中出現一個有些印象的人影。她驀地抬頭,向那從樓外扶梯上走下的人——

青年郎君和周圍尋歡作樂的人都不同,他穿著緋色官服,雨絲落於周身,他卻並未撐傘。他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對麵樓閣燈籠中的火光搖晃著偷來一束,落在他低垂的濃密長睫上。

短短下樓閣這幾步,他緩步而行。

天地光影在這一瞬靜下。

帷帽被風吹起一些,視線微明,徐清圓看得怔住。

在他身後,一個娃娃臉的侍衛領著人手,捆綁著幾個喝醉酒的官家子弟,費勁地跟隨。

被捆的官家子弟還不老實,拍著欄杆大呼直罵:

“你就是我阿爹的走狗,他讓你抓老子回府你就來抓。你一個大理寺的,天天忙這些嗎?”

“晏清雨,你放開老子!”

那被罵的身著緋色官服的大理寺官員,向身後侍衛說一聲:“堵了他們的嘴。”

侍衛快速照做,又聽郎君吩咐:“你們將人送回他們各自府上,我進宮麵聖一趟。”

娃娃臉侍衛說道:“這麽晚了,郎君還要進宮……要不要給郎君留晚膳呢?”

紅袍官員回答:“不必了。”

他向徐清圓和蘭時的方向走來。

兩邊樓閣上的娘子們笑嘻嘻揮帕子,語調婉婉如酥:

“晏四郎,討厭!總是把奴家的恩客搶走!”

“晏四郎何時來找我們姐妹,而不是來抓人啊?四郎,奴家的心早就是你的了……”

那些帶著鉤子的嬌嗔,聽得徐清圓麵紅耳赤,尷尬無比。她隔著帷帽看到官袍郎君向自己的方向走來,不禁垂下眼。

世界幽靜,她低下去的餘光中,看到紅色寬袍飛揚的袖口。

那人與她擦肩而過。

徐清圓垂著眼。

侍女蘭時湊到她耳邊,嘀咕:“娘子,你認出這人了嗎?咱們當初進京時,見過他一麵……原來他是大理寺的人啊。

“娘子,你的案子會不會移交到大理寺那裏?如果再加上郎主的事……我有點怕大理寺,咱們快走吧。”

徐清圓仰頭,看到華麗燈火燭光下,觥籌交錯、歌舞升平間,女郎們吃吃而笑、身姿搖曳,郎君們醉而吟詩,轉頭與美貌娘子們抱作一團。

她幾乎可以想象自己要找的林郎君,必然和這些郎君一樣,未必會多看自己一眼。

而方才走過的紅袍官員,恰如暮色雨至,寒潭鶴影。遍地芳菲璀璨間,他讓人產生零星孤零感——美好之餘,唯有寂寥。

徐清圓握住蘭時的手,忽然道:“蘭時,打聽一下那位郎君的府邸……我們去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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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從宮中出來,回到府邸的時候,隻差一刻便到亥時。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他坐在馬車中,頭靠著車壁,一路都在想聖上囑咐他的事。

馬車停下的時候,他從車中撩袍而下。車夫要為他撐傘,被他擺手拒絕。他正要進府,聽到一個柔弱的女聲從旁側傳來:

“郎君!”

晏傾側過頭看去。

黑壓壓的古柏樹下,水窪亮晶晶,一對主仆撐著傘立在樹下。

隔著距離,那戴著帷帽的女郎屈膝行禮,衣袂在寒風中微微飛揚,翩躚若仙。

雖然撐著傘,但春夜的雨斜飛不住,這位女郎袖尾一片水漬,已經不知道在寒夜中站了多久。

晏傾沉默著側過臉,府門口,撐著傘急奔而出的侍衛風若長著一張少年娃娃臉,卻分明是青年身材。

他十分緊張:“我回來就見她們兩個非要等四郎回來!她們說有事求四郎,我怎麽說,她們既不進府,也不離開。

“她們被雨淋濕,不關我的事啊。”

他這話,隱隱有兩個女子拿喬的意思。

那兩位女子也聽到了風若的抱怨,侍女還沒說什麽,那女郎便急聲道:“隻是怕影響郎君名譽,才不敢進府,並不敢威脅郎君什麽。”

晏傾說:“那便與我一同進府吧。”

徐清圓聽到他溫潤清和的聲音,心裏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微微地鬆了一鬆。

她和這人並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她兩次驚鴻一瞥,看到他擦肩而過的風采。

而她牢牢記著長安城對這人的評價——

晏傾,字清雨,家排第四,人稱一聲“晏四郎”。

他是最年輕的大理寺少卿,與當朝新科狀元共譽為“長安雙璧”。

這樣的人,也許真的會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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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換了一身家常青色襴衫,回到書房。

他坐下歇息片刻,家中仆從就將來求助的徐清圓領了過來。他這裏並無女子衣飾,徐清圓便仍是來時穿的那身雪青色裙裾,披著的紅絨大氅。

青年郎君靠著案頭,低垂著臉,露出的下巴膚色微白,神色些許疲憊。

侍女打簾,徐清圓彎腰進屋、向他悄然打量的那一眼,被他察覺到,他回望過來。

女郎腰肢纖纖,風致楚楚。

屋舍中隻有他二人,熏爐中的煙香浮浮冉冉,晏傾起身迎接她。自她進來書房,晏傾周身那疏冷之氣便消散很多。

他示意她入座,行止清正,溫潤如玉,和她進來前、他獨處時的疲憊判若兩人。晏傾分寸拿捏得好極:

“原來是徐娘子。許久未見,娘子安好?”

徐清圓摘掉帷帽,露出一張花容月貌的蒼白麵容。她跪地,低垂下頭:

“郎君,我來投案。

“我好像……殺了人。”

燭火微晃,蓽撥一聲。晏傾眸子輕輕一縮,徐清圓抬起臉。

屋外雨滴青荷,鶴羽沾露。潺潺雨聲後,鬥室間鴉雀無聲,二人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