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大乾帝國。

正是隆冬時節,臘月二十五,天降大雪,鵝毛一般紛紛揚揚,整個世界都成了雪白,滴水成冰。

靈州首富程家大宅,內宅之中一座裝飾考究的院子裏,正房外一群丫鬟仆婦垂首站立,人人都是屏聲斂息、神情嚴肅。正房門口,一名紅衣少女帶著幾個眉目尖利的仆婦守著,趾高氣昂。

曾經的當家人、程家少夫人李安然,一身簡樸布衣,簪環皆無,烏黑的發髻隻用一根銀簪固定。

奶娘裴氏扶著她的胳膊,手裏挽著一個小包袱,麵色淒然。

三歲的義子李墨站在另一邊,抓著她的衣角,小小的人雖然年幼,卻也知道母親正在經曆一場巨大的變故,稚嫩的臉上帶出一分倔強之色。

李安然最後環視了一圈這間住了三年的屋子,淡淡道:“奶娘,墨兒,咱們走。”

裴氏紅著眼眶,應了一聲,扶著她往門口走去。

李安然腳步虛浮,麵色潮紅,顯然是正在病中。

正當他們走到門口之時。

“站住”

守在門口的紅衣少女春櫻一聲高喝,身後的仆婦呼啦一下散開,攔住了他們三人的去路。

李安然忍住喉嚨裏的咳嗽,微微側頭,冷冷道:“春櫻姑娘還有何指教”

春櫻比她矮一頭,被她至上而下地看著,自覺氣勢弱了幾分,刻意挺了挺胸膛,大聲道:“老爺說了,你是程家休掉的棄婦,不許帶走程家的一針一線。”

李安然掃視一眼,春櫻帶來的幾個仆婦如狼似虎,對他們三人尤其是裴氏手中的包袱虎視眈眈,而其他站在門外的丫鬟下人們,卻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她冷冷道:“春櫻姑娘,方才我們收拾行李,你從頭到尾都看著,我們可有拿程家的一件東西”

李安然和李墨都是兩手空空,沒有任何行李。

春櫻自然看見他們身無長物,但還是哼一聲道:“你們穿的衣服,可也是程家的。”

李安然眼神一變,一道厲光閃過:“怎麽,你的意思是要我們光著身子走出程家”

她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但是一雙杏眸卻冰冷如霜。掌管程家三年,內外全由她一人做主,程家少夫人的名號在商界也是響當當的一個招牌,李安然身上早已蘊育出上位者的氣勢。

被她淩厲的眼神一瞪,春櫻竟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一股羞惱之意頓時浮上心頭。

“就就算衣服是程家賞給你們好了,可是這位裴媽媽手裏的包袱,卻不能不檢查。”春櫻自覺剛才退的那一步丟了臉,便指著裴氏胳膊彎的包袱厲聲道,“來人,把她的包袱拆掉檢查”

立刻便有兩個仆婦應聲上前,去搶裴氏的包袱。

裴氏忙往後一縮,叫道:“這都是我自己的東西,沒有一件是程家的”

春櫻冷笑道:“有沒有程家的東西你說了不算,查過了才知道”

兩個仆婦已經抓住了包袱,裴氏不肯讓她們拿走,雙方都拽著包袱往自己的方向扯。

李安然眉頭一皺:“奶娘,把包袱拆開給她們看。”

“夫人”裴氏愕然。

“我們行得正坐得端,坦蕩蕩沒有什麽見不得人,他們要看,那就給他們看,省得被卑鄙小人反咬一口,說我們做賊心虛。”李安然嘴角微微噙著一絲冷笑,似嘲諷也似輕蔑。

“你說誰是卑鄙小人”春櫻敏感地捕捉到她話裏有話,頓時叫起來。

李安然卻並不理會她。

裴氏咬了咬牙:“好你們要看,那就看個清楚”她將包袱扔在地上,自己動手拆開,然後瞪著眼睛看春櫻等人。

春櫻被李安然刺了一句,正滿心不甘,便大聲道:“給我查”

那幾個仆婦立刻翻起包袱裏的東西來,故意動作幅度很大,將東西翻得亂七八糟。包袱皮裏隻有幾件陳舊的衣裳鞋襪,其中一個仆婦翻到一個荷包,拿在手裏掂了掂,扯開一看。

“是銀子”

她興奮地叫起來,把荷包舉到春櫻跟前。

春櫻看了一眼,便得意地冷笑道:“還說沒有拿程家的東西,這是什麽”

所有人都得意洋洋地看著李安然和裴氏,眼中都是賊贓並獲的殘忍快感。

裴氏漲紅了臉,大聲道:“那都是我賺的工錢我隻是程家雇來的奶娘,又不是賣身給程家的奴才,也沒有靠程家白白養活,我的一分一厘都是靠自己做活賺來的。怎麽,難道程家想把我的工錢給克扣了嗎真是如此,我倒要上衙門去問問,大乾律例清清楚楚寫著雇工要給錢,程家難道要背負刻薄下人的不法之名嗎”

春櫻頓時臉色一沉。

她到程家才第一天,哪裏知道這家裏的人事關係,這個裴氏不是李安然的忠仆麽,怎麽難道竟不是賣身程家的奴才

此時一個仆婦在她耳邊低聲道:“裴媽媽是老夫人當年雇來照料少夫人的奶娘,雖然在程家多年,卻並沒有賣身契,隻是雇傭關係。”

春櫻立刻惱恨地瞪了她一眼,這種話不早說,害她出了大洋相

李安然似笑非笑道:“春櫻姑娘,是不是可以把我奶娘的錢還給她了。”

春櫻哼了一聲,把裝著銀子的荷包往地上一扔,臉色難看。那幾個仆婦又翻了一陣子,確實沒有發現裴氏夾帶程家的東西,隻得悻悻收了手。

裴氏恨恨地將她們都瞪了一眼,這才將包袱重新收拾好。

春櫻道:“老爺說了,你們收拾了行李,就到前院去領休書。”

李安然瞥了她一眼,也不跟她廢話,牽著李墨便朝外走,裴氏趕忙上去扶住她的胳膊,一握之下卻心頭一驚。

即便隔著衣裳,都能感覺到李安然的身體滾燙得像燒紅的烙鐵。

“夫人”

裴氏剛開了個口,李安然便側頭遞過來一個眼神,示意她噤聲。她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說話。

春櫻帶著人虎視眈眈地跟在他們三人後麵,就像押著囚犯的官差。

一行人到了前院正廳。

廳外站著滿滿當當一院子人,除了程家的丫鬟家丁之外,還有二十幾個老少不一的男子,他們都是程家大小商鋪的掌櫃,以及程家名下田莊的管事。

這些人看到李安然三人,都竊竊私語起來。

李安然隻是看了一眼,便走進廳去。

廳內正對門口,坐著一男一女,男的長得一張還算英俊的國字臉,唇上一抹短須,一臉傲氣,正是程家當前的家主程彥博;而女的一張尖俏的瓜子臉,丹鳳眼眼角上挑,右嘴角下一顆小小的美人痣,妖嬈多姿,卻是程彥博新娶的夫人姚舒蓉。

程彥博見李安然進來,一句話也不問,抬手將一張休書扔過來。

“休書在此,從今往後你與我程家再無任何關係。”

李安然看著地上那一張薄薄的紙箋,耳邊聽著程彥博冰冷無情的話,腦中不由自主地閃現出一幕幕往事來。

她從不知自己父母為誰,仿佛出生便已經被遺棄,是靈州城的程家老夫人收養了她。她在程家,從嬰孩長成為十六如花少女,程家也從普通賣香料的商販變成了產業眾多的豪商,更是成了靈州首富,財大勢大,連靈州的知府衙門,都要禮讓三分。

因為程家的發跡就從收容了李安然開始,程老夫人認為李安然能給程家帶來興旺好運,便在她十六歲這年做主,讓她嫁給自己唯一的孫子程彥博,做程家的少夫人。

然而,程彥博成長於程家興旺發達之際,父母因一場大乾帝國百年一遇的天花瘟疫而亡,作為程家唯一的骨血,受到了舉家上下的精心嗬護,程老夫人尤其寵愛非常,竟養成了花天酒地的紈絝脾性。

李安然十六歲時,並不十分貌美,充其量不過清秀而已,程彥博看不上她,背地裏早跟一個靈州城內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相好。舉行婚禮之日,那花魁娘子離開靈州入京奔前程,程彥博竟棄了等著拜堂的李安然,跟隨花魁娘子離開了靈州。

程老夫人氣急攻心,一病不起,李安然頂著有名無實的程家少夫人之位,侍奉程老夫人病榻之前,端水送藥,晝夜不輟。

程老夫人一麵支撐整個程家,一麵派人尋找程彥博蹤跡,操心勞力,病體自然無法快速痊愈,一拖兩年,最終仍是撒手而去。

李安然為程老夫人送終,守孝一年,終於等到程彥博歸來。

本以為從此可以夫妻舉案齊眉,誰料程彥博早已在外娶得新嫁娘,帶著新婦回來,第一件事便是要休掉李安然。

李安然為程彥博侍奉老人,又守孝一年,盡心竭力地守護程家,最後卻遭到這樣重大打擊,急怒攻心,一下子垮了下來,發起了高燒。

而程彥博更是在新婦姚舒蓉的慫恿之下,不顧李安然病重,在這臘月隆冬時節,一紙休書,要將她淨身出戶,趕出程家大門。

眼下休書在目,她抬頭看著程彥博。程彥博卻厭惡地扭過頭去,隻看著姚舒蓉,姚舒蓉微微一笑,他眼裏便立刻出現了癡迷之色。

李安然的心,便如同外頭的天氣一般,冷得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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