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麵走, 炮彈聲就越響,一聲又一聲。

每炸一次,江崎都覺得自己的心髒坐了一次跳樓機, 在疾速墜落的時候突然失重。

F國和K國相鄰,雙方交火區距離不超過五公裏。

在硝煙彌漫中,能夠看到前麵的掩體, 幾乎快有一人高。

掩體後麵,有好幾輛坦克正在向對麵開炮。

除此之外, 還有很多士兵在掩體後麵忙碌著,總體來說亂中有序。

在征得同意後, 兩人走向掩體,以江崎170的身高, 隻能夠堪堪露出一雙眼睛。

兩人拍了些照片和視頻。

隻是拍著拍著,江崎緩慢地覺出了一些不對勁。

今天雙方的交戰看起來不溫不火,雖然炮彈不絕,但卻是不痛不癢,頂多算得上是騷擾, 絕不會是大決戰的樣子。

否則,即使他們倆是官方的駐站記者, 也沒理由來到這麽靠前的地方。

“老胡,你覺不覺得有點奇怪?”

“我也發現了。” 老胡點頭:“今天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動作。”

說完, 老胡收回視線看向江崎,忽然愣住:“你受傷了?怎麽這麽多血?”

血?

江崎後知後覺地感覺到確實從鼻子下方黏黏糊糊的。

她把頭盔往上一掰, 翻出紙巾擦了擦臉,然後堵住鼻子:“這裏太幹了, 我連著流了好幾天鼻血, 沒關係, 不是大事兒。”

“真沒事兒?” 老胡覺得這糊地一臉血有些驚悚。

“真沒事。” 江崎把臉擦幹淨,準備把頭盔放下來。

忽然,太陽穴處一陣尖銳的刺痛。

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她身子一歪。

在即將倒下去的那一秒,她咬著後槽牙眼疾手快地攀住掩體,勉強穩了下來。

老胡看到江崎差點摔倒,嚇了一大跳,反應過來之後連忙扶住江崎:“小江,你身體有哪裏不舒服?可千萬別硬撐!”

江崎把頭盔解開掛在手裏,扒著掩體深深呼吸了幾大口氣。

緩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說:

“可能有點低血糖,現在緩過來了。”

江崎難受地幹嘔一聲。

其實她還沒有緩過來。

此刻她的體內似乎有一個火爐,正在燒著她的五髒六腑。

雖然燙,但又維持在了可以忍受的邊緣,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頭也很痛。

像是被塞進了很多並不屬於她的記憶。

這次,在一幀幀的圖像裏,她終於看到了人影。

這是一名長得白淨瘦弱的藍衣女子,右手上戴著幾枚戒指。

從衣服上來看,似乎並不是現代人,反而更像是古裝劇裏的人。

像是翻書頁一樣,一幅幅畫麵轉瞬即逝。

在最後一幀畫麵裏,江崎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背影。不知為何,她覺得有些眼熟。

焦急的等待中,那女人緩緩轉身——

可就在這一瞬間,所有畫麵完全消失。

江崎並沒有看到那人的長相。

“小江,小江?” 老胡看到江崎眼神愣愣的不說話,特別著急。

這小姑娘到底怎麽了?今天也沒受什麽刺激啊,怎麽就突然魔怔了。

江崎又緩了一會兒神,然後才聽到老胡的聲音。

而且還有幾聲急促的貓叫。

“剛剛突然有點暈,現在好了。” 江崎站直身子,背過手去拍了拍背包。

這次她說的確實是真話。

頭不痛了,身體裏那個大火爐也消失了。症狀消失得太快,快到她幾乎以為剛剛隻是錯覺。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如果有任何不舒服千萬不能憋著不說。” 老胡嚴肅道。

接著,他又連著確認了好幾遍,才勉強相信江崎確實身體沒有什麽大礙。

不過,今天兩國並沒有什麽大動作。而且,主要是小江又是流鼻血又是暈倒的,還是早點回去。

就是有點可惜,大老遠地過來。

不過,肯定不是每一次都能恰好碰上震撼性的畫麵的。接受這種無序和偶然,本來也是戰地記者工作的一部分。

“走吧小江,我們先回去,你剛好可以好好休整一番。” 老胡說。

“好。” 江崎撐著掩體,借力站起來。

在她們往回走的時候,有名士兵看到他們離開,還衝著他們輕輕點頭示意。

江崎指了指掛在自己胸前的相機,用英語問道:“可以給你拍張照片嗎?”

那名士兵聞言有點吃驚,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對著鏡頭不怎麽自然地笑了笑。

“喀嚓。” 江崎拍完後放下相機,道謝:“謝謝你。”

戰地記者記錄的是真實的戰爭。

槍林彈雨是戰爭,殘肢屍體是戰爭,看似平淡的日常也是戰爭。

拍完照片後,兩人離開往回走。

幸運的是,白色吉普還停在路邊。

“你們終於回來了,去了好半天!” 看到他們回來,司機開心得不行:“你們要是再不回來,我差點就準備先走了。”

這炮彈一個接著一個的,轟隆隆炸個不停,而且他一個人待在車裏動也動不了。要不是為了酬金,他才不會跑到這麽近的地方。

“走吧,我們回去。” 老胡坐上副駕。

“好嘞!” 司機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好,喜氣洋洋地掛擋。

江崎坐回後座。

第一件事情就是拉開背包。橘貓還好好地待在裏麵。

不過…

不愧是貓咪,心態好,這種環境裏居然也能睡著。

確認好小貓的狀態,江崎放下心來,隨手係上安全帶。

車子掉頭,緩緩起步離開。

可就在這個時候。

“嘭!”

天崩地裂一般,一聲前所未有之大的爆炸聲,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炸響!

司機被這聲爆炸嚇得一個激靈,一個緊急刹車。

江崎被慣性帶得猛地往前,下巴直接撞上前座椅背,一陣鈍痛。

沙石翻滾而來,密密麻麻地砸在車身上,傳來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敲擊聲。

“怎麽了怎麽了?!” 司機嗓子很緊,尖聲道。

江崎不顧臉上疼痛,反應過來後立馬按下車窗往後一看。

——在她們身後,熊熊大火衝天而起!

江崎瞳孔裏照映出大火的形狀。

她從沒發現,原來暖黃色也可以這麽囂張,這麽咄咄逼人。

而且...

現在燃起大火的地方,正是她剛剛和老胡去過的掩體。

僅僅是幾分鍾的差距…

如果她們再晚個幾分鍾,現在的她們是不是就已經葬身在大火裏了。

江崎上胃部一陣發癢,癢到讓人發瘋。

她臉色發白。

攻擊還沒有結束。

一個接連著一個的炮彈飛射而來,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們快走!!快走!” 司機目眥欲裂,直接一踩油門。

“等等!” 老胡反應比江崎更快,已經拿出照相機拍照了。可是還沒拍幾張,車子就動了,他不禁有點著急,連忙轉過頭來跟司機說:“快停下!”

可司機這個時候已經什麽話都已經聽不進去,直接死死踩著油門離開。

老胡見狀,一陣氣急。要知道,這樣的機會可是多少戰地記者都想要抓住的機會,怎麽能就這麽白白浪費。

可是,現在司機踩著油門控製著方向盤,肯定是聽不得勸。如果他還要去搶方向盤,萬一翻車了怎麽辦?

進退兩難,老胡急得大歎一聲,最後還是在照片和一行三人的生命裏選擇了後者。

他不再勸說司機,隻是連忙把相機伸出窗外,盡可能地多拍了一些照片。

很快。

車子就已經開出了5、6km之遠。

炮彈的聲音越來越遠,司機在經過一開始的恐慌之後,也慢慢緩過神來。

車速緩緩降低,恢複到正常速度。

見司機平靜下來,老胡這才開口:“掉頭,我們回去。”

“我不去。” 司機沒想到這個瘋子居然還要回去,破口大罵:“老子不幹了。”

“不幹了也可以。” 老胡還記掛著那些照片:“那你現在下車,我們自己回去。”

他和江崎都會開車,一開始請當地司機隻是因為本地人更熟悉路況和當地情況。如果這司機實在是不想去,他也不強求。

但他是必須要回去的。這是戰地記者的職責。

司機真就下了車。

但他自己沒辦法回去,便約好一個小時後,讓他們回來接他。

於是,老胡開車,便又準備和江崎一起回到交火區。

然而,不走運的是。

這次才剛開到戰地醫院,就被路障和士兵攔了下來,說什麽都不讓他們再往裏開。

老胡交涉良久還是沒能進去,最後沒有辦法,隻好原路返回。

接上司機後,還是司機開車,三人踏上回程。

回程的路上,江崎和老胡兩個人一起趕製新聞稿,畢竟新聞講究的是實效性。

文字稿兩人很快就敲定了下來,但是在主圖的選擇上卻遲遲未定。

“這張大火的如何?” 老胡指著其中一張照片,這是當時炮彈炸響之後他的抓拍。

“我覺得挺好的。” 江崎猶豫了一下,點頭。

確實,這張照片最能精確體現事件,是絕不會出錯的主圖。

老胡翻著翻著相機,突然看到一張照片。

這是小江拍的。

照片裏,一名士兵對著鏡頭靦腆微笑,看上去極為平靜溫和,絲毫不像是在戰場上。

然而。

就在短短的幾分鍾之後,這名士兵就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如此鮮明又殘酷的對比…

老胡品出了一絲精妙。

“小江,要不拿你這張做主圖吧。” 老胡突然說。

“可以嗎?” 其實江崎最喜歡的也是這張照片。

“可以,沒問題。” 老胡很快就拍定下來,迅速把新聞稿和主圖發給了單位。

做完這一切,兩人便獲得了短暫的一些休息時間。

江崎靠躺在後座上,怎麽都睡不著,隻能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

漸漸,被趕稿工作所壓抑住的恐懼,像是泛酸一般,從心底裏泛了出來。

江崎用力攥緊拳頭,指甲狠狠掐進掌心,身體上的疼痛感緩解了心理上對戰爭的厭惡。

突然間,一隻貓爪按在她的腿上。

江崎一愣。

橘貓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醒了,從背包裏鑽了出來,端坐在江崎身邊。

左爪伸了出來,擱在了江崎腿上。

像是在安慰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