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盈等人的談話當天就在廠報上刊登出來了,旁邊還配了編者按,對汪盈等人的觀點大加讚賞,聲稱市場經濟就是要講優勝劣汰、獎勤罰懶,國企也不是鐵飯碗,對於屍位素餐的人,應當下崗、開除……

工人和幹部們都是識字的,廠報送到各車間、科室,馬上就引起了熱烈的討論。因為涉及到的是子弟學校的事情,與大多數職工都有關係,所以大家都對此事給予了特別的關注。許多人都認為汪盈等人的意見非常中肯,但也有一些敏感的人,從中發現了蹊蹺。

“咦,這種話怎麽會出在汪盈嘴裏呢?”明眼人詫異道。

“出在她嘴裏不是正常的嗎?她多能鬧啊,你不知道她在子弟小學鬧過多少次嗎?”有知情人不以為然地說。

“我正是因為知道她能鬧,所以才奇怪呢。你想想看,她說人家屍位素餐,她自己又好到哪去了?這一次是整頓子弟學校,如果下一次廠裏要整頓車間,你猜第一個中槍的會是誰?”

“……我草,廠裏這一手太陰了!”

“這是把她拉出來的屎再塞回她嘴裏去啊,不帶這樣惡心人的好不好?”

“不過,我覺得廠裏也不一定能夠得逞,這個娘們我是了解的,就算她親口說過這樣的話,等廠裏整到她頭上的時候,她肯定還是會鬧的。”

“鬧就鬧唄,廠裏整頓子弟學校的時候她不吭聲,下回整頓別的單位,她還是不吭聲,等整到她頭上的時候,還有人為她吭聲嗎?”

“哈哈,咱們就等著看好戲好了。”

這樣的議論,一時半會還沒有傳到汪盈的耳朵裏去。有些平日裏看起來與汪盈關係不錯的人,也不會去提醒她這一點。

大多數職工都是講道理的,對於汪盈這種無理鬧三分的人,大家並不認同。每一次大家辛辛苦苦做了工作,反而沒有她這個隻會賣嘴皮子的人拿的獎金多,誰不煩她?誰又不盼著她被人打臉呢?

子弟學校那邊,已經雷厲風行地開始整頓了。廠裏請來了兩位臨河市屬中小學的退休校長,又聘了一批退休的教研室主任、年級組長等。

這些人拿著周衡給的尚方寶劍,進駐子弟中學和子弟小學,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對所有教職工進行評估,內容涉及到教學能力和工作態度等方麵。

一名教師的水平如何,其他人很難判斷,但同行卻是能夠看得出來的。大家都是教同一門課的,教學裏的那點事情,誰會不了解呢?那些從校外聘來的教研室主任,個個都是資深教師,隨便搞一個考核方法出來,就能夠讓那些混日子的南郭先生們原形畢露。

“我不參加考核!我在子弟小學都教了20年語文了,憑什麽還要再考核一遍!”

趙靜靜最先爆發了。

在廠裏的會議上,她不敢犯眾怒,但回到學校,她可就張狂起來了。她把發給她的考核試卷撕了個粉碎,梗著脖子向教研室主任伍淑韻質問道。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能耐,知道如果照著這份卷子去考核,她肯定是要在全校墊底的,屆時再想翻盤就困難了,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拒絕這種測試。

伍淑韻是原臨河三小的退休教師,在職的時候長期擔任三小的語文教研室主任,教學經驗豐富,社會經驗也不少。

麵對趙靜靜的挑釁,她冷冷地說道:“趙老師,考核是廠裏提出的要求,子弟小學的語文教學存在著很大的問題,但這些問題是哪些老師造成的,我們目前並不清楚。進行這次考核,就是為了發現教師隊伍中存在的問題,你如果不參加考核,怎麽能夠證明你沒有問題呢?”

“我就是沒有問題!”趙靜靜大聲說,“我就是不填這張表,你能拿我怎麽樣?”

伍淑韻搖搖頭說:“趙老師,你弄錯了,不是我要拿你怎麽樣,而是廠裏要拿你怎麽樣。周廠長說了,如果不參加考核,那就直接按照考核的最低檔計算,轉為待崗處理,每個月隻能領基礎工資,不能領績效工資。”

趙靜靜叉著腰說:“我看誰敢!”

“嗬嗬。”伍淑韻淡淡一笑,轉身便走,並不再與趙靜靜糾纏。

趙靜靜卻是慌了,這一拳頭打出去,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樣,擱在誰身上不慌呢。

“伍老師,伍老師!”趙靜靜追在身後喊著。

“趙老師,有什麽事嗎?”伍淑韻問。

“我不參加這個考核,是有道理的,你就不想聽聽嗎?”趙靜靜問道。

伍淑韻很幹脆地搖頭說:“我不想聽。廠長說了,如果老師有什麽想法,可以去找廠領導談。我隻是一個外聘的老師,有什麽資格聽你的意見呢?”

“可是……”

沒等趙靜靜們“可是”完,子弟學校的定崗結果就公布出來了。

教職工們被分出了幾個檔次,排在前麵的,是公認有能力也有一定責任心的老師,排在後麵的,就是平日裏也頗為眾人所不恥的那些。

趙靜靜等十幾名拒絕參加考核的教師,全部都被停止了教學工作,列入待崗職工的範圍。

趙靜靜當然在第一時間就開始鬧了。她先去找了校長,校長一推六二五,聲稱自己隻是執行廠裏的決定,工資是由廠裏發的,如果廠裏不點頭,誰也沒辦法給趙靜靜多發一分錢。

趙靜靜於是便來到了廠部,衝進分管後勤的副廠長張舒的辦公室,大吵大鬧。張舒也不著急,點著一支煙看著她表演,時不時還呷口茶,給人一種以秀色佐餐的錯覺。

趙靜靜鬧了一通,見張舒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不禁氣急敗壞,正所謂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

她順手從張舒辦公桌上抄起個茶杯,便砸到了張舒的身上。這一來,張舒可逮著理了,立馬打電話給保衛處,叫來幾名保衛人員,把趙靜靜給帶走了。

像臨一機這種部屬企業的保衛處,是有一些執法權的。趙靜靜擾亂廠部辦公秩序,還毆打廠長,憑這兩條,保衛處就能夠把她關到小黑屋裏去了。這種處分類似於拘留,但又比拘留要輕一點,至少不會被記入檔案。

趙靜靜的丈夫也是廠裏的職工,聞聽此事,趕緊到保衛處去撈人。

在此前,關於子弟學校整頓的事情,已經在全廠鬧得沸沸揚揚,輿論幾乎是一邊倒地支持廠裏的政策,所以趙靜靜的行為,便很難得到群眾的同情。

趙靜靜的丈夫在沒有民意支持的情況下,自然無力與保衛處抗衡,隻能陪著笑臉,再三保證會管好自己的老婆,不讓她再出來挑事。

保衛處讓兩口子見了麵,趙靜靜在丈夫的勸說下,哭哭啼啼地簽了一個保證書,這才免去了牢獄之災。隨丈夫回到家裏之後,趙靜靜哭得死去活來,但卻也不敢再去張舒那裏鬧了。

有了趙靜靜這一個榜樣,子弟學校裏其他被待崗的教職工也就消停了,充其量就是到校長那裏去哭一鼻子,想靠打悲情牌來讓校長網開一麵。

但校長其實也沒權力改變結果,因為政策是廠裏定的,而周衡其人的脾氣,大家慢慢也認識到了,知道他是一個不肯通融的人。這些人折騰了一圈之後,隻能接受這樣的安排,等著峰回路轉的那天。

看到昔日飛揚跋扈的同事落到這種境地,那些通過了考核關的教師也不敢懈怠。大家紛紛撿起荒廢多年的能耐,開始認真備課,給學生設計作業,有些當班主任的,還破天荒第一次地到學生家裏去家訪,與家長們進行親切友好的溝通,子弟學校的麵貌頓時就煥然一新了。

“汪師傅,對於子弟學校的變化,你是怎麽看?”

在子弟學校的整頓告一段落之後,廠報小記者李佳又找到了汪盈,對她進行追蹤采訪。

“非常喜人!”汪盈眉飛色舞地說,“昨天我孩子的班主任到我家去了,給孩子提了很多新要求,還說我們家孩子天資聰慧,就是抽象思維和形象思維差一點,如果好好努力,未來會是前途無量的。”

“那可太好了。我們聽說,子弟學校一些老師對於廠裏的舉措非常不滿,認為這對他們不公平,汪師傅,你的看法呢?”

“我認為這非常公平!”

“汪師傅,你認為咱們廠裏還有哪些部門需要進行這樣的整頓?比如說,職工醫院?”

“太應該了!我告訴你,職工醫院的情況,和子弟學校是一樣一樣的。那些醫生護士,一個個鼻子翹到天上去了,我上次帶小孩去打針……”

“那麽食堂呢?”

“食堂就更應該了!那幾個炒大鍋菜的廚師,放鹽像不要錢一樣。還有窗口打菜的,我看到她們的臉就沒胃口了……”

“還有呢?”

“還有?財務處是不是也要轉變一下作風了?我聽車間的會計說,到財務處去報賬可麻煩了,那些人挑三揀四的……”

“太好了,我可以把你說的這些都發到廠報上嗎?”

“當然可以,我汪盈怕啥呀!”

“對對,汪師傅最有正義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