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大家隻覺得宿酒未醒,已然是上班的時間了。眾人互相說著拜年話,其樂融融地走進車間或者辦公室,迎麵而來的是單位領導遞上的一份“征求意見表”。

“征求意見?什麽意見?”

所有的人都莫名懵圈,但當他們看罷意見表開頭的文字之後,便一個個情緒激昂起來。

在那意見表的說明上,第一句話便是“教育乃百年大計”,接下來便聲稱廠部接到許多職工的反映,批評廠子弟中學和子弟小學的教師隊伍渙散,工作敷衍塞責,教學質量低下。

一部分教師缺乏基本的教學能力,完全是憑關係進入子弟校任教。還有一部分教師非但業餘時間當家教賺錢,甚至經常請假去社會上的其他學校走穴。

意見表稱,子弟學校關係全廠職工下一代的前途,即便是那些子女已經中學畢業的老職工,也存在第三代受教育的問題。由於孩子的教育不容耽擱,廠務會決定立即啟動對子弟中學和子弟小學的風氣整頓,並就此問題征求全廠職工的意見。

“還征求什麽意見,子弟小學的那些老師,有一個算一個,全開除了都不冤!”

“總算是有領導關注子弟學校的事情了,尼瑪,廠領導都有本事把孩子弄到市裏的學校去讀書,我們這些窮工人的孩子全給耽擱了!”

“支持!如果廠裏能夠把子弟學校搞好,我給廠長送錦旗!”

“沒說的,就衝著老周願意關心子弟學校的問題,以後老周說啥,我絕無二話!”

臨一機6800名在職職工,有一半以上有正在學齡期的子女,其中有能力把子女送到廠外的學校去就讀的,連10%都不到,大多數人的孩子都是在廠裏的子弟學校上學的。

90年代的基礎教育體製比較混亂,各地都有自己的土政策。

在臨河市,義務教育階段是采取劃片包幹的方式,像臨一機這樣的部屬企業,如果要把職工子女送到市裏的學校上學,就要給學校交“借讀費”,每人每年高達2000元。

臨一機有自己的中小學,自然不會給職工交這筆錢,職工的孩子要麽免費上廠裏的子弟學校,要麽就自己掏這2000元去上市裏的學校。一年2000元的負擔,有幾個職工能承擔得起呢?

到了高中階段,就分為兩種情況。市裏有幾所重點高中,是完全不收費的,前提是你能夠考上。如果考不上重點,要上其他的高中,就同樣需要收錢了。

正如於曉惠向唐子風說起過的,臨一機的子弟中學由於教學質量差,已經有幾年沒有一個人考上臨河市的重點高中,孩子們隻能接著上廠裏的高中,而廠高中的質量就更是不堪,這又直接影響到了廠裏子弟的高考。

時下,教育的重要性已經日益被國人所接受,上大學就意味著能夠出人頭地,考不上大學就意味著隻能去幹體力活,拿一份低微的工資。

廠裏的職工們平時湊在一起,三句話裏倒有兩句是在談教育,尤其是那些孩子麵臨中考的家長,其焦慮可以謂是感天動地。

那些孩子還在上小學的,也已經受到了感染,一個個提前就在琢磨著是不是要咬咬牙,將來花一筆大錢讓孩子去市裏讀初中。

就在這個時候,廠裏突然提出要重視子弟學校,大家的情緒豈能不被煽動起來。

一時間,再沒人關心什麽生產、獎金之類的問題了,每一個車間班組、每一個機關科室,議論的話題都是子弟學校該如何整頓。

再往下看,意見表上的內容就非常具體了。

廠裏的思路是,首先,用高薪從社會上聘請兩名退休的資深中小學校長,分別到子弟中學和子弟小學當校長,再聘請若幹名退休的優秀教師到子弟學校擔任教研室主任和年級組長。

接著,便是對子弟學校的現有教職工進行考評,教學能力差、學生評價差、三天兩頭請假不上課的那類人,一律轉為待崗,基礎工資暫時隻發一半,績效工資全扣。能夠躲過待崗命運的教職工,也要分成三六九等,等級與績效工資掛鉤。

此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政策,比如把獎金和升學率掛鉤,學生在市裏的各種競賽得獎與指導老師的業績掛鉤,等等。

“太好了,早就該這樣做了!這回我看趙靜靜那個賤人還能蹦躂得起來嗎!”

銑工車間裏,汪盈揮舞著手上的意見表,眉飛色舞地對同伴說道。

她的兒子現在正在子弟小學讀五年級,據她自己評價,兒子天資聰明,未來考個清華北大啥的毫無問題。至於當下,當然是由於老師水平太差,兒子的聰明才智沒能得到發揮,以至於上學期的期末考試語文和數學兩科加起來總共才考了61分……

為了孩子學習成績的問題,汪盈可是不止一次地到子弟小學去鬧過,但那又有什麽作用。

她說的趙靜靜就是她兒子原先的班主任,是一位戰鬥力與她相仿的中年婦女。

她們二人曾經站在子弟小學的門外大吵過一架,汪盈指責趙靜靜工作不負責任,趙靜靜則聲稱汪盈和她丈夫肯定是近親,她兒子天生弱智。

汪盈與車間主任胡全民鬥爭的時候,擅長於一哭二鬧三上吊,但這三板斧在趙靜靜麵前毫無作用,因為對方甚至比汪盈還潑,而且體態也比汪盈肥碩幾分,屬於能夠用實力碾壓汪盈的那種。

吵架的結果,是汪盈不得不和丈夫一起,拎著煙酒去找小學校長,讓孩子換了一個班。新班的班主任是一位和藹可親的中年男子,對學生百般嗬護,五年級的孩子從他兜裏掏煙抽,他都不生氣,甚至還會借自己的煙蒂給對方點上……

這特喵都是什麽事兒啊!

“小汪,關於子弟學校的整頓問題,廠裏要開一個征求意見會,讓各車間都派一些人去參加。你平時不是對子弟學校意見最大嗎?要不你也算一個代表吧。”

胡全民笑嘻嘻地走過來,向汪盈說道。

汪盈拍著胸脯說:“沒問題,胡主任,沒有人比我更知道子弟小學那點事情了,我一定要向廠領導好好反映反映!”

由於對子弟學校的整頓要在開學前完成,所以在節後上班的當天下午,廠裏的征求意見會就召開了。開會的地點是廠裏的大會議室,能夠容納七八十人。汪盈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會議室,一眼就看見坐在會場上的有自己的老冤家趙靜靜。

“怎麽學校的人也來了?”

汪盈對自己身邊的徐文蘭問道。她渾然沒有發現,今天來參會的各車間、科室代表,十成中有七成以上都是各單位的“問題職工”。

“聽說,廠裏的意思是讓老師和家長當麵對質。這次廠裏要整頓中小學,有些老師要轉為待崗,他們不服,說是廠領導欺負他們。”徐文蘭說,她這些消息也是從其他人那裏聽來的。

“他們還敢不服?”汪盈惱了,“他們幹的那些事情,別人不知道,老娘我還不知道?他們如果不服,用不著廠領導說什麽,我就能把他們駁得啞口無言。”

“是啊是啊,我知道小汪你最厲害了。”徐文蘭輕輕拍著掌鼓勵道。

“同誌們,請大家都坐下,不要講話了。”

看看參會的人悉數到齊,副廠長張舒走上主席台,對著麥克風說道。

眾人都安靜下來,等著他說話。

張舒先說了一段開場白,無外乎重視教育之類的。接著便直入主題,說起了子弟學校存在的問題,以及廠裏的整頓意見。說到問題的時候,學校的代表那邊就已經開始有些躁動了,再等他講到整頓意見時,躁動就變成了喧囂。

“張廠長,你這樣說我們就不能接受了!”

第一個蹦起來的,便是趙靜靜,她臉上的肥肉塊塊顫動著,一副憤怒至極的樣子:

“子弟小學教學質量不好,我們也承認。可這能怪我們嗎?廠裏這麽多年,給子弟小學有多少投入?人家市裏的小學,老師個個月都有獎金,寒暑假還可以安排旅遊,我們有個屁啊!”

“你怎麽不說你們自己就是個屁呢!”

職工這邊,汪盈騰地一下站起來了,用手指著趙靜靜,大聲說道:“我還不了解你嗎,你自己連高中畢業證都是撒潑才拿到的,你一個教語文的,一張嘴就說‘觀廬山暴布’,暴你喵的頭啊,我一個當工人的都知道是念瀑布。有學生給你指出來,你還罵學生,你說有沒有這個事情!”

趙靜靜立馬就調轉了槍口,直指汪盈:“我的高中畢業證是怎麽拿來的,關你屁事!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工人,誰不知道你是銑工車間的專職計劃生育幹部,你那是銑工嗎?你是給人家洗屁股的洗工好不好!”

“我沒有誤人子弟!”

“你那個蠢兒子還有人誤嗎,他父母是近親結婚的!”

“你和你老公才是近親!”

“我兒子沒你兒子那麽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