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春節,臨一機一掃前幾年的灰暗衰敗場麵,全廠上下張燈結彩,人人喜氣洋洋。除夕夜,燉肉燉雞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廠區,零點的鞭炮聲更是響徹雲天。

大年初一的一早,滿身新衣的人們便開始逐家逐戶地拜年,孩子們兜裏揣著壓歲錢和鞭炮,在廠區裏撒著歡地奔跑,嘻笑聲此起彼伏,讓大人們也受到了感染,個個臉上都溢出了笑容。

“師傅,徒弟給你拜年了!”

“親家,恭喜發財啊!”

“老張,怎麽樣,今年該抱孫子了吧?恭喜恭喜啊!”

“劉姐,你換這一身,看上去像是20多歲啊……”

“……”

一個工廠就是一個社會。2萬多職工和家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有些人是父子兩輩都在廠裏工作,有些是兒女親家,有在子弟學校讀書時候的同學,也有老同事、老領導、老部下、老鄉等等。

平日裏,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尤其是在廠子經濟不景氣的那些時候,許多人都在廠外打工,見麵的機會很少,見了麵也隻是長籲短歎,哪有興致談天說地。

如今,廠子有了點起色,尤其是除夕這天,廠裏一氣給大家發了3個月的工資,有些雙職工家裏差不多就拿到了上千元,腰包一下子就鼓了起來。

俗話說,錢是窮人的膽。大家兜裏有了錢,說話的音調都高了幾度。兒子要買鞭炮,父親大手一揮:買!女兒看中了一件滑雪衫,母親二話不說,拍出一百塊錢。那些好久不聚的朋友,也敢約著一起吃飯了,些許酒肉算個啥,不就是錢嗎?

眾人們湊在一起,天南地北地神聊,聊著聊著,不由便轉到了廠子的現在與未來這個話題上。

“小程,過完年,咱們還有業務沒有?”

這是車工車間主任程偉的家裏,一個小型家庭便宴正在進行著。前來赴宴的都是平日裏與程偉關係不錯的職工,此時向程偉發問的,是程偉從前的師傅,七級車工李澤慶。

“師傅,你放心吧,上個月咱們做的那種打包機,現在廠裏又接了70多台的訂單。周廠長說了,這回不需要太著急,用3個月時間完成就可以了,所以咱們車間的業務起碼要做到5月份呢。”程偉答道。

程偉的師弟龐林問道:“師哥,原先廠裏不是說做完那批打包機,要給大家發一筆獎金嗎?怎麽不提了?”

“是啊,我算了一下,我最起碼也能拿到100塊錢吧,本來打算拿到錢,過年的時候好好吃幾頓的,結果怎麽沒信了?”另一位名叫劉永興的工人也附和道,他和程偉是棋友,平日裏總要抽空殺上幾盤的。

程偉說:“廠裏答應的事情,肯定不會賴賬的,這一點大家可以放心。周廠長說,這次年底給大家發了三個月的工資,數目已經不小了,所以獎金就等過了年再發。老劉你兩口子的工資加起來有1000出頭了吧,還用指望著這100塊錢獎金吃飯?”

劉永興笑道:“工資是工資,獎金是額外的。工資該怎麽用,老婆都已經計劃好了,多一分錢也拿不出來。如果能夠拿到這筆獎金,不就多個喝酒的理由了嗎?”

龐林問:“師哥,廠裏在年前不發獎金,是不是還有其他的想法啊?”

“什麽想法?”程偉反問道。

龐林說:“我聽人說,廠裏是怕獎金分配不均,惹出事情來,所以才拖到過年以後,省得大家連年都過不好。”

要不怎麽說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廠務會上眾領導的那些算計,或許能夠瞞住一部分職工,但要想讓所有的職工都猜不出來,是萬萬做不到的。這其中,又或許有周衡故意讓人放風的因素,這種事情,先放個風,讓大家有個心理準備,總比采取突然襲擊的方法要好。

聽到龐林的話,李澤慶的態度也變得嚴肅起來,對程偉問道:“小程,我聽說,廠裏的政策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這次任務,咱們車間裏沒參與生產的人可不少,你真的一分錢獎金都不給他們發?”

程偉苦笑說:“師傅,這是我能決定的事情嗎?廠務會上定了調子,我也隻能照著執行。周廠長這個人,平時看起來挺和藹可親的,可板起臉來真的是六親不認呢,我哪有這個膽子去公然違反廠務會的要求。”

“廠務會是說沒參與生產的人就不發獎金嗎?”劉永興問。

程偉用幾乎難以察覺的程度點了一下頭,又說道:“這件事,廠領導還不允許公開,大家就別出去說了。”

龐林說:“我們肯定不會出去說的。不過,廠裏的議論可真不少。銑工車間的那個汪盈,你們都認識吧?”

“當然認識,計劃生育脫產幹部嘛。”劉永興帶著幾分嘲諷的語氣說道。

他們說的這位汪盈,是位30來歲的女工,1980年頂替父親的指標進廠工作,被分到銑工車間學徒。學徒之初,汪盈的表現還算是過得去的,雖然學技術的速度比別人慢了一半都不止,但好歹還算遵守紀律。再往後,她結了婚,又迅速地生了孩子,接著就向著中年大媽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在坐完月子回車間之後,她聲稱自己落下了月子病,不能久站,不能聽噪音,不能看飛速旋轉的東西,否則會頭暈。可作為一名銑工,怎麽可能達到這些要求?於是,她就三天兩頭泡病號,每星期都要跑幾趟職工醫院。車間裏但凡交個什麽活給她,她必然是無法完成的,屆時就遞幾張病假條用以衝抵。

車間裏沒辦法,隻好把她調離銑工位置,先是讓她當檢驗員,結果她說自己學不來那些檢測設備,又讓她當統計員,她又說自己見了數字就頭疼。幾經折騰,最後銑工車間創造性地設置了一個計劃生育崗,讓她分管這項工作,平時出個宣傳版報,幫大家領點計生用品之類的,純粹就是一個混吃等死的位置。

這一次打包機的生產任務,當然與計生沒啥關係,所以汪盈自始至終也沒參與這項業務,自然也就屬於拿不到項目獎金的那一撥了。

“就是她。”龐林說,“她昨天到我家裏來,問我老婆怎麽做蛋餃。後來她們倆在廚房聊天,我聽到一耳朵。汪盈說,這一回發獎金,如果不給她發,她就要和領導沒完。”

“切,她憑什麽拿!”劉永興斥道,“咱們都不用說這次生產,從她進廠到現在,有十幾年了吧,她幹過一點事情沒有?”

龐林說:“她的確沒幹過什麽事情,可銑工車間發福利,她可一次都沒少拿過。我聽我老婆說,過去咱們廠還有晚班費的時候,她每個月拿的晚班費都是銑工車間裏最高的。”

“我草,這算個什麽事兒啊!”劉永興跳了起來,“她不是管計劃生育嗎,怎麽還有晚班啊!”

龐林說:“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她說她天天晚上到職工家裏去做計劃生育宣傳,而且哪天去了哪家,都是有據可查的。”

“她那是到人家家裏打牌去了吧?”程偉沒好氣地說。

“她就有這樣的本事,幸好不在咱們車工車間,要不師哥你也得頭疼。”龐林笑著說。

程偉冷笑說:“咱們車間哪裏沒有這種人?周益進、徐文蘭,不都是這種嗎?幹活的時候嫌累,發獎金的時候嫌少。這次車間裏的任務是老管分配的,給這倆人派的任務,他們做不下來,最後是其他人接走了。按照工作量來算,這兩個人也拿不到一分錢獎金,我還正在頭疼怎麽對付他們呢。”

“這都是鄭國偉、馬大壯他們把風氣搞壞了。過去馮廠長在的時候,這些人敢這樣偷奸耍滑嗎?”李澤慶憤憤地說道。他說的鄭國偉,是周衡的前任,也就是那位落馬的臨一機前廠長。至於馮廠長,則是更早的一位老廠長,名叫馮連鬆。在李澤慶的記憶中,馮連鬆在任期間,廠裏的風氣還是不錯的。

劉永興說:“馮廠長在的時候,隻能說這些人稍微老實一點,但偷奸耍滑的事情還是有的。這些年的事情,也不光是鄭國偉他們那幫人搞出來的,整個社會的風氣都不行,也不單是咱們臨一機一個廠吧。”

龐林說:“老劉說的也有一些道理,這些年的風氣的確是不如過去了。新來的這個周廠長,倒是和老馮廠長的脾氣有點像,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像老馮廠長那樣抓生產紀律。剛才師哥說的周益進、徐文蘭他們,不知道廠裏是怎麽考慮的。”

程偉說:“廠領導的意思是要嚴格管理的,沒做事的人,就是不能拿獎金。不過,像汪盈、周益進這些人,可都是能折騰的,就看周廠長他們能不能頂得住壓力了。”

“就怕到時候壓力全壓到師哥你身上了。”龐林說。

程偉說:“我才不會去背這個黑鍋呢。廠裏說怎麽發獎金,我就怎麽發。如果廠裏說一分錢也不發給周益進他們,我就拿著廠裏的文件給他們看。想要獎金,對不起,你去找廠領導好了,我一個小小的車間主任,哪有這個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