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讓我想一下。”

段如飛打斷張令偉的話。他想了幾秒鍾,然後說道:“張總的意思,是不是有兩個方麵。第一,你們使用了國外的機床,就能夠證明你們的產品是符合國際標準的,這樣西方國家就容易給你們發適航證了。”

“是的,這的確是一個方麵。”張令偉說。

“第二個方麵,你們買國外的機床,相當於向國外交的買路錢。西方國家看在這筆錢的份上,也會答應給你們發適航證。”段如飛繼續說道。

“買路錢……”張令偉臉上有點窘,不過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差不多是段助理說的這個意思吧,但一般也不會說是買路錢,這算是利益共沾吧。西方的飛機專用機床,是被一家叫做韋爾財團的投資機構壟斷的,韋爾財團在歐盟和美國都有很強的院外遊說能力,我們使用韋爾財團的機床,他們也就有義務為我們爭取適航證了。”

“原來是這樣。”唐子風聽懂了。難怪張令偉說這件事是在大飛機立項論證的時候就定下的,原來是有這樣的考慮。

廖通說:“其實又豈止是機床,我們飛機上的很多部件,也是全球采購的,同樣是考慮這兩個方麵的因素。一是讓國外覺得我們使用的是成熟的部件,能夠對我們的產品有更多的信任。第二就是向西方國家的航空部件製造商讓出一部分利潤,減少他們的抵觸心理。”

“真特麽的憋屈。”段如飛恨恨地說。

唐子風卻是擺擺手,說道:“這也是難免的,畢竟我們是後來者。人家在桌子上吃得好好的,我們也要上桌,分人家的菜吃,不做出一點姿態也不行。說到底,還是咱們的實力不夠強大。”

“是啊是啊,我們能夠上桌,就是一個巨大的勝利了。至於說先讓一部分利給西方供應商,這就是一種策略了。”張令偉說。

唐子風說:“張總你們也真不容易。”

“謝謝理解,理解萬歲!”張令偉說,還向唐子風拱了拱手。

“既然如此,那麽今天張總到敝公司來,又是想談什麽呢?”唐子風話鋒一轉,回到了今天的正題上。

“我們需要商機的幫助,希望商機能夠幫我們開發出全套的飛機機床,替代韋爾財團的設備。”張令偉說。

“這是什麽意思?”段如飛愣了。

張令偉解釋了半天,說為什麽必須要用韋爾財團的設備。商機這邊還剛剛接受了他的解釋,他卻突然說希望商機開發出全套飛機機床,這前後的說法對不上啊。

唐子風卻是明白了幾分,他問道:“怎麽,你們引進機床的事情,出現變故了?”

“是出現變故了。”張令偉說,“美國發起對華高技術禁運,大飛機製造設備,其實應當是首當其衝的,因為飛機機床都是高精度以及超大、超重的機床,技術含量都是非常高的。此外,大飛機技術從來都是軍民兩用的,美國和歐盟如果以這個理由來禁我們的設備,完全符合它們當下的政策。”

“也就是說,它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對這些設備發禁令?這應當是韋爾財團的力量在起作用吧。”唐子風猜測道。

“唐總的目光真是太犀利了。”張令偉翹起一個大拇指讚道,“美國和歐盟開始對中國進行技術禁運的時候,我們也著實緊張了一段。後來韋爾財團方麵通知我們,說他們已經說服了美國政府和歐盟委員會,將與我們商定的大飛機核心加工設備排除在禁運名單之外,我們雙方的交易不會受到影響。”

“恐怕沒有那麽簡單吧?”唐子風微笑著說。

張令偉又歎了口氣,說道:“又被唐總說中了。韋爾財團方麵通知我們這一點的同時,又說了三個意思。第一,為了向美國和歐盟有一個交代,他們向我們提供的主要設備上要加裝數據搜集裝置,以確保這些機床不會用於軍工目的。”

“這也是老伎倆了。”唐子風評論道。

進口設備上加裝數據搜集裝置的事情,已經不算新鮮了。中國技不如人,有些高精尖的設備不得不依賴於外國,人家答應賣給你,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在上麵加裝一個數據搜集裝置,以監控你的使用情況,這是你無法拒絕的條件。

數據搜集裝置這東西,惡心人的地方也就不說了,關鍵在於,它還能夠竊取你的技術秘密。你用這台機床加工的部件,所有的細節都會被記錄下來,相當於把圖紙送到了外國人手邊,人家想怎麽用,你都沒辦法。

這些年,國內的裝備技術水平不斷提升,許多進口設備已經有了替代產品。這些替代產品即便質量上與進口設備還有差距,但畢竟給了用戶另外一種選擇。有了選擇,用戶就可以有底氣與國外廠商交涉,拒絕對方安裝數據搜集裝置,或者要求對方公開數據搜集裝置的工作原理,確保不具備竊密的能力。

國產大飛機涉及到大量自主知識產權的技術,這些技術都是需要保密的。在此前,浦飛公司與韋爾財團商談引進生產設備時,曾明確提出不能附帶數據搜集裝置,韋爾財團也答應了。可現在,借著貿易戰的由頭,對方又把這一條給加上了。

“第二個意思,就是他們的製造成本上升了,所以設備報價要在原來的基礎上上調10%至30%不等。”張令偉繼續說道。

唐子風冷笑:“這就叫趁火打劫吧?”

“這還不算呢。”張令偉說,“最惡心人的是第三項。他們表示,美國政府和歐盟委員會的政策存在著不穩定性,現在答應不禁止這樁交易,未來則有可能會變卦。

“為了避免政府變卦給雙方的交易帶來影響,尤其是為了避免影響我們未來的生產計劃,他們建議我們把分批次采購變成一次性采購,把未來五年的采購計劃合並成一個合同,現在就簽署執行。”

“那麽,這筆合同有多大?”唐子風問。

“折合人民幣800億到1000億。”張令偉說。

“居然有這麽大的規模!”段如飛在一旁驚呼道。

廖通把手一攤,說道:“沒辦法,外人都以為造飛機很賠錢,其實飛機公司是在幫你們機床公司賺錢。一台加工框梁結構的20米行程的銑床,價格就是一個億。

“加工起落架的專用機床,合2000萬人民幣一台,每台機床每年隻能加工不到10個起落架。我們按每年生產100架飛機計算,就需要至少10台這樣的機床,這就是2個億。

“加工發動機燃油噴嘴的小型精密五軸車銑複合機床,全球隻有一家企業能夠生產,一台設備就是500萬,我們的采購量起碼是40台。

“可以這樣說,飛機製造廠的車間,簡直就是一座黃金屋,是用金子堆起來的。800億人民幣隻是我們第一期的投入,而且還不一定夠。等到第二期,我們要形成年產300架的產能,設備數量還要再增加2倍。”

唐子風問道:“這麽多專用設備,這個韋爾財團有這麽強的技術水平嗎?我們機床業界怎麽沒聽說過這家企業?”

張令偉說:“韋爾財團並不是一家機床企業,它是一家投資公司,參股了幾十家機床企業,握有它們手上與航空業相關的產品,專門做飛機製造商的生意。”

“很有商業眼光啊。”唐子風評論道,“把幾十家企業的航空專用機床控製住,統一對外報價,還掌握著院外遊說能力,在這個行業裏就是無敵的存在了。”

“是的,包括空客和波音在內,都要看它的眼色呢。”張令偉說。

唐子風說:“西方人的信用,恐怕得打個問號。西方處於強勢的時候,的確是很喜歡標榜自己有契約精神,是道德楷模。但現在西方是日薄西山,朝不保夕的時候,他們是隨時都有可能撕掉臉皮當擦腳布的。

“你們如果把五年的采購合並成一個合同,他們完全有可能拿了錢就跑掉了,或者發給你們一批徹底不合格的設備,這個損失可是我們無法承受的。”

張令偉點頭道:“正是如此,我們擔心的也是這個。其實還有另外一點,那就是即便韋爾財團自己不違約,美國和歐盟政府也可能會突然加大禁運的力度,韋爾財團也改變不了這個結果。

“如果真的出現這種情況,而我們的生產又已經開始,那麽麻煩就大了。領導指示我們,必須對可能的突**況有充分的準備,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別人身上。”

“沒錯啊,任何時候,核心技術捏在別人手上,都是非常危險的。”唐子風說,“我們國家這麽多年節衣縮食也要培育自己的機床產業,就是擔心出現張總所說的情況。

“具體到大飛機產業上,是否要使用進口設備,你們還可以再探討。但在使用進口設備的同時,我們必須有自己的備份機製,才能做到心中不慌,而且還有了和這個什麽韋爾財團討價還價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