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比德、日的同行做得更好?”盧玉傑嘿嘿冷笑著,“於總工,我覺得我們談問題還是腳踏實地一點為好。德國企業和日本企業在機床領域的領先地位,是全球公認的。人家的領先,不是體現在某一種具體的機**,而是植根於他們的文化上。

“這些年,我們國內的機床企業,對了,包括你們臨機在內,的確是推出了一些號稱是達到國際一流水平的機床,這或許就是你們自信的基礎吧。而事實上,咱們國家的工業,和德國、日本相比,差距並不是擁有多少種國際一流水平的產品,而在於工業精神、工業文化,這是我們學都學不來的東西。”

“盧助理,我不太明白,你說的我們學都學不來的東西,是指什麽?”跟在於曉惠身邊的助手劉江源忍不住插話問道。

“精神,文化,這是最重要的東西。”盧玉傑說道。

劉江源搖搖頭:“這個太虛了,你能說得具體一點嗎?”

文科生和理科生的對話,幾乎就是雞同鴨講。在文科生看來,精神、文化、情懷啥的,都是天經地義的東西,一說就能明白。可是,對於純工科背景的劉江源來說,世界上的一切難道不都是可以用公式來描述的嗎?

既然是公式,那怎麽會存在“學都學不來”的事情呢?任何一個公式都是可以推導出來的,是可以重複驗證的,不至於學不來啊。

“比如說,德國企業和日本企業裏,都特別講究工匠精神。人家打造一個零件,說了要鍛造1000次,就絕對不會隻鍛造999次,而我們呢……”盧玉傑說。

“我們也不會隻鍛造999次啊。”劉江源說,“生產零件都是有工藝文件的,工藝文件上說鍛造多少次,就必須鍛造多少次,這和工匠精神無關啊。”

“我隻是舉一個例子,不是真的要鍛造1000次。”盧玉傑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工匠精神,是指一種追求精益求精的精神。為什麽德國、日本的產品會那麽精密,就是因為他們有這樣一種精神。這種精神是融在他們的工人血脈裏的。因為擁有這樣的精神,所以他們的每一件產品,都能保證完美的質量,而這一點,我們是做不到的。”

“我還是不明白……”劉江源皺著眉頭,似乎是想繼續杠的樣子。

於曉惠卻是抬起手,阻止了劉江源繼續說話,她看著盧玉傑,微笑著說道:“盧先生,你說的工匠精神的說法,我也看到過。不過,我想跟你說的是,搞工業,光有工匠精神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工程師精神。相比之下,工程師精神,可能比工匠精神更為重要。”

“工程師精神,什麽意思?”

這一回,輪到盧玉傑犯懵了,楚占龍和徐金雲也覺得新鮮,不由把目光對準了於曉惠。

工匠精神這個概念,有一陣子很流行,盧玉傑經常在公司裏說,楚占龍也覺得有道理,還曾在公司的一些會議上提過這個概念,弄得公司裏的不少高管也是張嘴閉嘴就講工匠精神。

不過,具體說到什麽是工匠精神,盧玉傑說不清楚,楚占龍也同樣說不清楚。在大家想來,反正就是一種很玄虛很高級的東西,是值得大家去追求的東西。

可如今,來了個商機集團的女總工,卻給他們拋出了一個“工程師精神”的概念,還說這比工匠精神更重要,這就有趣了。

於曉惠看看大家,不慌不忙地說道:“工匠精神,其實就是說要把每一個細節都做到極致,就像古代的能工巧匠一樣。做工業,當然應當有這樣的精神。

“但是,工匠畢竟是手工業時代的職業,那個時代的產品都是很簡單的,比如一把鋤頭,一根釘子,工匠隻要把細節注意好了,做得足夠精細,就可以了。

“我們現在的時代,是大工業時代。我們產品,是由幾千個、幾萬個零件組合起來的產品。在這種情況下,光能夠把每一個零件都做到極致,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得保證所有這些零件的組合是最優的。這種係統的優化,遠比單個零件的優化更為重要。”

“這倒是。”楚占龍點頭應道。

新維公司是做風電機的,一台風電機也是幾千個零件組成的。楚占龍深深地懂得,要做好一台風電機,光是把每個零件做好是不夠的,關鍵是零件間的組合。一個好的設計,可以節約成本、提高效率,這遠比把一個零件做得盡善盡美要重要得多。

於曉惠說:“係統的優化,不是一個工匠能夠做到的。我們設計的機床,要兼顧功能、加工精度、加工速度、無故障工作時間、操作便利性,還有成本,這涉及到很複雜的計算,光有工匠精神,是解不開這樣的最優化模型的。”

“這就是你說的工程師精神?”徐金雲問道。

“正是。”於曉惠說,“工匠精神,講的是手藝的傳承,父傳子、子傳孫。而工程師精神,講的是知識的分享和積累,是在理論的指導下,選擇最優的方法。

“剛才盧先生說德國、日本的企業有工匠精神,而我們沒有,這一點我不想和盧先生爭論。但是,要論工程師精神,德國、日本的企業無法和我們相比,因為,要論搞大型係統設計的理論和經驗,德國、日本都是欠缺的。”

“你憑什麽說德國、日本缺乏工程師精神?”盧玉傑硬著頭皮反駁道。

於曉惠說的東西,聽起來似乎挺有道理的樣子,盧玉傑是個文科生,對技術一無所知,也不知道於曉惠說的有沒有錯。他用眼角的餘光看了楚占龍和徐金雲一眼,發現這二人對於曉惠的話似乎有幾分讚同的意思,這就讓他更覺得心裏沒底了。

於曉惠笑道:“工匠精神和工程師精神,本來就是相克的。過於注重工匠精神的人,往往會執著於細節,就很難看到全局了。盧先生剛才說德國、日本都是最講究工匠精神的,那麽它們缺乏工程師精神,也就不奇怪了。”

“有道理。”楚占龍說道,“我和德國人、日本人都打過交道,的確是覺得他們做事有點軸,認死理。說好聽點是認真,說難聽點的就是像於總工說的那樣,缺乏全局觀念,因小失大。我原來還想不明白這個問題,聽於總工一說,真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了。”

聽到楚占龍附和自己,於曉惠有點想笑的感覺,想不到,自己一番胡扯,還真能激起共鳴。

關於工匠精神和工程師精神的這個說法,其實並不是於曉惠的發明,而是來自於習慣逆向思維的唐子風。

當今世界上的兩大機床強國德國和日本,都有關於工匠精神的傳說,諸如下水道旁邊必須埋油紙包,馬桶必須刷七次,臨了還要喝一口馬桶水等等,這都是曾被傳為美談的。

工匠精神應用得當,自然是質量的保證。但如果把工匠精神發展到極端,就難免會導致僵化。這就有點像注意個人衛生一樣,不講衛生當然是不對的,但如果把講衛生發展成潔癖,這個人也是不正常的,他將會失去許多生活的樂趣。

臨機集團一直將德日的機床企業作為自己的競爭對手,對於這些對手的特征有相當深入的研究。集團技術部門指出,德日的機床企業最大的優勢在產品的精度高,這得益於它們的零部件水平,臨機集團要想在短時間內達到同樣的水平,難度很大。

但同時,集團技術部門也發現,德日企業的係統集成能力不強,機床整機的水平低於零部件的水平,形成一加一小於二的結果。

技術部門分析,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零部件水平的拖累。每一個零部件都追求最優,結果就是零部件之間的協調性受到了影響。

唐子風正是針對這種情況,發明出了一個工匠精神與工程師精神對衝的理論,認為追求工匠精神必然導致工程師精神欠缺。

於曉惠是個搞技術的人,對於這種什麽精神的說法,一向是付之一笑。今天,盧玉傑上來就大談什麽精神、什麽文化,楚占龍看起來似乎還挺相信盧玉傑的話,於曉惠也就不得不拿出唐子風的理論來對付盧玉傑了。

盧玉傑是個文科生,有情懷而不懂技術,跟他談技術是對牛彈琴。要戰勝一個文科生,必須使用另一個文科生的理論,而唐子風,恰恰就是一個擅長於發明奇談怪論的文科生。

“於總工,你剛才說,搞大型係統設計的理論和經驗,德國、日本都是欠缺的,那麽,咱們國家就有這方麵的理論嗎?”徐金雲拋出了一個問題。他是跟著楚占龍創業的老人,有工業生產的經驗,提出的問題也更有針對性。

於曉惠很篤定地點點頭,說道:“有。目前,在關於機床係統優化方麵,我們國家的研究水平是最高的,代表人物就是清華大學機械學院的肖文珺教授,她是我的老師,而且,她還是我們唐總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