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利在龍正勇他們麵前說自己不知道特威格公司要遷往哪裏,但實際上,他早已相中了越南的一個經濟開發區,並向公司提交了報告,建議把芮崗的生產基地遷往這個名叫侯板的開發區。

“在這裏,各位的公司將見到什麽是全世界最好的營商環境。”

侯板工業園管委會主任阮德拍著胸脯,向前來考察的漢斯利以及其他一些美資企業高管說道。

“三通一平,三年免稅,一站式辦公,對口專屬政府服務人員……咦,阮先生,你們的這套製度,是從中國抄來的嗎?”

漢斯利閱讀著阮德發給他們的招商資料,越看越覺得眼熟,不由發出了一個靈魂拷問。

“這怎麽可能!”阮德像是被人摸了不可描述部位一樣跳了起來,“漢斯利先生,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我們的這些管理製度,都是我們自己研究出來的。招商引資是我們的國策,我們的宗旨是,急投資商所急,想投資商所想,誰讓投資商不痛快,我們就讓誰不痛快……”

“可是,我在中國也聽到過這樣的話,嗯嗯,那應當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一位美企高管說道。他與漢斯利一樣,也是在中國呆了多年,最近才考慮要把企業遷出中國。阮德說的這些,即便是用英語表述的,也讓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唉,的確,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另外一位美企高管發著不著調的感慨,“自從中國人富起來,他們的官員已經變得越來越傲慢了,原來答應給我們的待遇,也被他們偷偷地取消了……”

“就是就是,中國的營商環境真是越來越差了,工人工資也高,稍不滿意就跳槽……”

“現在的越南,真的很像20年前的中國,雖然又窮又破,但對待我們這些投資商的態度還是很不錯的……”

呃……

阮德的臉色有些難看了。作為招商官員,他是精通英語的。對方私聊的時候,也沒刻意回避他,所以這些貶損越南的話,他聽得真真切切的。

“各位,越南和中國是完全不同的,你們大可不必用中國來類比越南。我們有自己的發展思路,絕對不會拙劣地去模仿中國的模式。”阮德鄭重聲明道。

“可是,阮先生,這份材料上寫著‘具體協調事務由芮崗市發改委負責’是怎麽回事?”漢斯利把一份材料送到阮德麵前,淡淡地問道。

什麽不會拙劣地模仿,你們的模仿還能更拙劣一些嗎?就這份招商細則,分明就是從芮崗原文抄來的好不好?抄襲者在WORD裏做了個地名替換,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還是遺漏了幾處,結果就出現“芮崗市發改委”的名頭了,你還跟我說這是你們的原創?

阮德的臉一下子就變成了醬紫色,心裏把負責抄文案的下屬恨到骨頭裏。沒錯,侯板工業園的所有管理文件都是從中國抄來的,而且授意去抄文案的,正是阮德自己。

越南是一個有情懷的國家,一直都想證明自己並不比北方的鄰居差,所以,北方的鄰居做什麽,他們就要逆著來,非要搞出一套自己的東西不可。順便說一下,這個毛病可不是現在才有的,在過去的1000年中,它一直都是這樣中二。

情懷很美好,但現實卻是骨感的。北方鄰居經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經濟欣欣向榮,人均GDP高出了越南好幾倍,越南市場上充斥著北方鄰居生產的工業品,甚至老百姓最喜歡的電視劇也是來自於北方,這就讓越南的高層感覺難堪了。

無奈之下,越南隻好臊眉耷目地開始偷偷學習北方鄰居了。在政府的所有文件裏,都閉口不談北方鄰居的事情,但他們所推出的所有政策,無不是北方鄰居政策的翻版。

北方鄰居的改革開放,是“摸著石頭過河”,經曆了無數的曲折,才找到了比較合適的方法,而且這些方法也還在不斷地動態調整之中。越南要模仿北方鄰居,想在短時間內學到精髓,無疑是做不到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把對方的規章製度拿過來,直接複製粘貼,再加上詞匯替換,變得自己的製度。

侯板工業園正是井南幾個成功開發區的翻版,阮德自己就曾到芮崗等地去考察過,拍了幾百個G的照片,複印了十幾個行李箱的文件。回國之後,他讓自己的手下全文翻譯芮崗市的文件,再把文件中的“芮崗”替換成“侯板”,這樣就成了自己的文件。

阮德倒也不是沒有想過要對這些文件進行一些修改,但他嚐試著做了幾次之後,就發現芮崗的這些文件寫得精準之至,幾乎所有阮德能夠想到的問題都已經涵蓋其中,阮德要想在內容上進行創新,難比登天。

這裏又得說回來了,其實芮崗的情況和侯板的情況是大不相同的,芮崗的文件拿到侯板來用,並不妥帖。換成龍正勇來當侯板開發區的主任,他肯定可以編出一套與芮崗有著很大區別的管理文件。但阮德沒有這方麵的經驗啊,在他眼裏,芮崗的文件簡直完美無瑕,讓他如何去改?

原版照抄的壞處,就在於遇到懂行的人,一眼就能夠看出來。阮德鐵了心,決定不管誰問,他都一口咬定這是自己的原創,如果個別詞句和中國某個地方的某份規章雷同,純屬巧合。

什麽,你說99%的詞句都和人家雷同?

嗯嗯,那就是巧合的N次方唄,誰說小概率事件就不會發生了?想想恐龍是如何滅絕的,行星碰地球的事情都發生過,兩份規章製度出現雷同有啥奇怪的?

可是,再雷同,你也不能在侯板工業園的管理文件裏出現“芮崗市發改委”的名頭吧,難道你想證明侯板自古以來就是芮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想,這隻是一個文案上的失誤罷了,我們還是談一些實質性的問題吧。”

先前那位美國人替阮德開脫了。在他看來,侯板工業園照抄芮崗的管理文件,沒什麽不好的,丫如果另搞一套,反而讓人不放心。

大家把企業從芮崗遷出來,除了響應號召之外,還有就是看中了南亞和東南亞一帶的廉價勞動力。在營商環境方麵,大家還是更信得過中國,大家願意接受阮德的邀請,到侯板來落戶,看中的也是侯板那酷似芮崗的環境,甚至於侯板的文件中遺漏下來的“芮崗市發改委”這個名頭,也讓人有一種踏實的感覺。

……可惜,侯板並不歸芮崗發改委管,否則將是多麽美好的事情。

聽到有人打岔,阮德鬆了一口氣,趕緊陪著笑臉說道:“對對,各位,我們還是談一些實質性的事情吧。”

實質性的問題,便是場地、交通、水電、行政服務、生活服務、工人管理等等。平心而論,阮德和他的小夥伴們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要讓侯板工業園與中國的開發區保持一致,但在漢斯利等人的眼睛裏,兩者之間的差距至少有一個世紀那麽遠,中國的開發區是21世紀的水平,侯板工業園隻相當於20世紀的水平。

道路的確是通了,而且也是水泥路麵,但走在上麵,總讓人覺得這水泥層可以用薄如蟬翼來形容,雖然建成不久,卻已經出現了許多處的裂紋。

廠房也是現成的,阮德帶著幾分牛烘烘與幾分羞答答地聲稱,屋頂的鋼結構是從中國進口的,質量可靠。但漢斯利等中國通卻能夠分辨得出來,這並不是中國國內大廠子生產的鋼結構,芮崗的農民自家蓋房子都不願意用這種小牌子的。

還有水電供應,那水管、電纜、閥門、空氣開關等等,都透著一股山寨味。沒錯,20年前的芮崗開發區,也用過這類劣質材料,但後來就陸續換成了優質品。想不到,20年過去,自己又要重新品嚐劣質材料帶來的讓人生無可戀的感覺了。

最讓大家覺得崩潰的,是當地工人的素質。同樣是黃皮膚的亞洲人,長得瘦一點、猥瑣一點,大家也忍了,可那對技術的悟性,和中國工人相比,實在是差出太多了。

“聽我的,從中國帶20名工長過來吧。”

這是一位先驅對漢斯利等人的告誡。

“你永遠也想不出這些工人會犯什麽樣的錯誤。在我看來,他們更適合去幹摘香蕉的工作,當然,摘下香蕉之後剝香蕉和吃香蕉,是他們更擅長的。要把他們培養成熟練的技工,必須依靠來自於中國的工長。

“我花了相當於在中國五倍的代價,才請來了10名中國的工長,現在我的生產線完全是靠這些中國工長在撐著,否則我的公司到現在都不可能生產出一件合格的產品。”

先驅帶著一臉的疲憊向眾人說道。

“你是建議我們不要把企業遷到越南來嗎?”漢斯利向對方問道。

“不,恰恰相反,我非常希望你們把企業遷過來,因為這樣我就不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傻瓜了。”

對方這樣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