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何繼安的話,齊木登頓時就不困了,他盯著何繼安,急切地問道:

“你說臨機的產品是剽竊你們的技術,你有證據嗎?”

“當然有。”何繼安是有備而來,他拿出一份資料,遞到齊木登麵前,說道:“齊教授,你來看,我對比過染野多工位機床和臨機多工位機床,列出了72項重大相似之處,隻要是機床行業裏的人,都看得出這是**裸的剽竊。”

齊木登接過何繼安遞過來的材料,翻開看了幾眼,就完全懵了,什麽叫“旋轉軸轉角誤差補償”,什麽叫“高強度大阻尼封閉框架”。這樣一份材料,對於純文科背景的齊木登來說,簡直就是一份天書,他別說判斷其中的正誤,就連何繼安想表達的具體觀點是什麽,他都沒找出來。

要說起來,這也怨不得何繼安。何繼安在準備這份材料的時候,是考慮過要照顧齊木登的理解能力的。整份材料寫得圖文並茂,很多概念也盡可能地使用了較為通俗的說法。可問題在於,汽車多工位機床是很高端的設備,何繼安要指責臨機剽竊染野技術,也不可能從一些低端概念入手。何繼安如果要說臨機剽竊了染野的低端技術,恐怕全天下的人都不會相信。要說高端技術,就必然要涉及到一些複雜概念,所有能夠讓文科教授一看就懂的概念,再高端能高到哪去?

“嗯,總結得非常好,有理有據,證據確鑿,非常有價值!臨河機床集團這種做法,是非常不符合商業倫理的,理當受到道德和法律的譴責!”

齊木登假模假式地看了好一會,這才用義憤的語氣總結道。他本想把話說得更有份量一點,無奈他什麽也沒看懂,想說點幹貨也說不出來,隻能是用這種萬金油式的評價了。

“那麽,齊教授,您看,您能不能在這件事情上,替我們呼籲一下?”何繼安怯生生地問道。對方是大牌教授,他一時摸不清對方的脾氣,便隻能是低聲下氣地說話了。

“我覺得,何經理,像這樣的事情,你們不應當忍氣吞聲,而是應當訴諸法律嘛!你們既然有這樣確鑿的證據,我看哪家法院敢枉法包庇。”齊木登說道。

“這個……倒是有點困難。”何繼安說,“臨機的人非常狡猾,雖然是剽竊我們的技術,但卻繞過了我們擁有的專利,讓我們無法從法律上對他們進行打擊。我們即便是到法院去起訴,恐怕也很難起到什麽作用。”

“你這份材料上,不是都寫得清清楚楚嗎?”齊木登詫異道。

“寫是寫了,不過光憑這些證據,在法律上可能有些份量不足。臨機剽竊我們的,主要是一些設計思想,而設計思想這種東西,是不受專利保護的。”何繼安解釋道。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

齊木登有些泄氣。他雖然不懂機械,但好歹也是做過學術的人,知道所謂剽竊思想的說法,多少都有些屬於自由心證。何繼安整理出臨機機床與染野機床的72項相似之處,說到最後都是設計思想,這就說明臨機的機床恐怕真的沒啥問題。

心裏這樣想,齊木登還得裝出一副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他點著頭說:

“其實,這就是法律規定上的缺失了。要知道,設計思想才是最重要的技術核心,沒有思想的技術是沒有靈魂的。西方企業掌握的設計思想,都是經過幾百年時間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是刻在西方工程師的骨子裏的。

“咱們國內有一些企業,不願意花幾百年時間去做積累,一天到晚就想走捷徑,幻想通過模仿,甚至是剽竊的方法來獲得技術。

“他們不知道,就算他們能夠剽竊到一些表麵的思想,也無法獲得真正的思想內核。咱們國內技術與國外技術的差距這麽大,就是因為我們缺乏這樣的思想內核。”

“齊教授說得太對了!”

何繼安一臉崇拜之色地讚道。

在他的心裏,卻是另一番想法:什麽狗屁車軲轆話,機床設計是靠理論指導的,掌握了這些理論,自然就掌握了設計思想,哪有什麽表麵、內核之類玄而又玄的東西?還說什麽靈魂,你以為是你們文化人寫文章博眼球呢。

“那麽,齊教授,關於這件事,您能不能出來仗義執言,為我們討還一個公道呢?”何繼安問道。

“這個……”齊木登皺了皺眉頭,說道:“你們這件事情,的確是一個非常好的案例,值得深入地研究。不過,我現在手頭有一個國家基金課題,馬上要結項,我現在手下的博士生和碩士生都在幾個課題裏拴著,所以這個課題隻能是我親自來做,時間上就有些緊張了……”

何繼安說:“這件事,不會耽誤齊教授太多時間的。我們主要是希望齊教授能夠幫我們寫幾篇文章,在媒體上發表出來。具體文章的初稿,我們可以先寫出來,齊教授隻需要稍微潤色一下就行。”

“這怎麽合適?”齊木登沉下臉說。

何繼安陪著笑,說:“齊教授,我們也是考慮到您的工作太忙,所以有些文案上的事情,我們就找人代您做了,不過,最後的把關,肯定是要您出手的。您放心,關於您的報酬方麵……”

“說報酬就沒有意思了,我寫文章從來都不是為了報酬,我是那種會為五鬥米折腰的人嗎?”齊木登不滿地斥道,沒等何繼安插嘴,他又大義凜然地補充了一句:“我如果想要賺錢,隨便接個什麽課題,十幾萬、幾十萬的費用也都有了,根本就不需要從你們企業那裏不清不白地拿什麽報酬嗎?”

“明白明白!”何繼安何其聰明,一下子就聽出了齊木登話裏的暗示,他趕緊說道:“齊教授,剛才是我說錯了,其實是我們染野公司想請齊教授為我們做一個企業競爭力評價的項目,經費嘛……暫定為10萬元,您看如何?”

齊木登微微頷首,說道:“外資企業在中國市場上的競爭力評價,這倒是一個有意思的課題。經費多少無所謂,我就是覺得能夠深入你們企業去實地研究一下,肯定會有很大的收獲。要不,這件事咱們就先定下來,你們那邊的文章,何經理可以先找人寫個初稿,讓我看看。如果我覺得可以,會送給幾家財經媒體,他們對於我送去的稿子,一向還是比較感興趣的。”

齊木登在這個問題上還真沒有吹牛,幾天後,國內一家小有名氣的財經雜誌上,便登出了他的署名文章,標題寫得很藝術,叫做《謹防首台套變成手抬套》。

在這篇文章裏,齊木登首先勉為其難地肯定了國家剛剛出台的首台套促進政策,隨即話鋒一轉,開始指責國內某些裝備企業缺乏真正的創新,所謂的首台套,其實是“手抬套”,也就是抬手從別人那裏拿來的東西,是沒有靈魂的。

順便說一下,“手抬套”這種俏皮的諧音梗,顯然是出自於齊木登之手,畢竟,這些文科教授平常就是靠玩這種梗來吸引眼球的。

為了說明標題上的觀點,文章舉了某國有大型機床企業新推出的汽車用多工位機床的例子,指出該企業的產品大量模仿了一家外資企業的同類產品,雖說依據現有的法律,很難追究這家大型機床國企的侵權責任,但其作法卻是嚴重傷害了市場規則,破壞了正常的商業競爭,後患無窮,雲雲。

文章在陳述這個案例時,用了大量的機床術語,讓廣大吃瓜群眾感到不明覺厲。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理解機床技術的,看到這些拗口的概念,大家便決定相信文章的結論了。

何繼安給齊木登送來的初稿,其實是直接點了臨機的名字的,但齊木登畢竟是一個老江湖,知道不能把事情做得太過,所以在發稿之前親自動手把臨機的名字改成了“某大型機床國企”,避免了直接點名可能帶來的麻煩。

不過,時下國內企業造多工位汽車機床的隻有臨機一家,而且這件事最近也一直都在媒體上報道,大家一看就知道文章的所指了。

“首台套政策是一本好經,但要防止被一些假和尚給念歪了。筆者認為,首台套政策的推行,應當慎之又慎,避免這個政策成為‘手抬套’設計的保護傘,這樣既損害了下遊廠商的利益,又會挫傷那些真正創新者的積極性……”

在臨機集團的總部會議室裏,辦公室副主任李佳念完齊木登文章上的最後一段話,放下了帶著油墨香味的雜誌。

“這家夥瘋了吧,憑什麽就說咱們的設計是抄襲、模仿來的,他到底懂不懂機床設計啊!”分管生產的集團副總經理詹克勤憤憤地評論道。

“這個齊木登是個經濟學教授,他哪懂什麽機床設計。”銷售公司總經理韓偉昌說,“這篇文章,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當是染野的何繼安那小子找人替他寫的,文章裏那些術語,也是何繼安列上去的。這老東西當年也是搞工藝出身,還有點技術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