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惠這回去82廠,真是得到了意外的收獲呢。”

唐子風家裏,肖文珺對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對唐子風說道。她剛剛結束了和於曉惠的網上技術討論,對於曉惠的新思路頗為感慨。

“這就叫傻人傻福氣啊。”唐子風嗬嗬笑著說道。

原來,那天聽趙金泉說起係統工程方法時,於曉惠就敏銳地意識到這應當是解決困擾她多時的難題的關鍵。她向趙金泉虛心求教,這才知道這位貌不驚人的老師傅在30年前就是航天係統某重點型號的副總師,後來因為在科研中用腦過度,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這才離開設計崗位,到後勤部門去掛了個閑職休養。

這一回,82廠安排他到404車間來工作,原意是讓他給地方機床企業的工程師們支支招。但老爺子堅決要求廠方不要透露他的真實身份,隻說是一位退休返聘的工人。老爺子的想法是,他已經離開技術崗位多年,知識已經有些陳舊了,如果掛一個專家或者顧問的頭銜來與工程師們一起工作,說不定會給別人帶來一些幹擾。

他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熱情過分的看門老頭,旁觀工程師們的工作。他看到了一些問題,但並沒有親自出麵去與工程師們交流,而是把自己的所得告訴了幾位在廠裏的徒弟,讓那幾位徒弟來與工程師溝通。

趙金泉的這幾位徒弟,可都是82廠的高工,他們出麵,關墉等人自然是十分重視的,還經常感慨於82廠的技術水平之高,這幾位高工隻是到車間裏轉了一圈,就能夠發現這麽高深的問題,提出的意見也極具針對性,給大家很多啟發。

於曉惠是車間裏最年輕的技術人員,也是工作最勤奮的一個。趙金泉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個小姑娘,並認定她是一個可造之材。他耐心地等待著於曉惠在國產鏜床精度的問題上苦苦思索,直到覺得機會已經成熟,這才上前點破了問題的關鍵。

在隨後的一段時間裏,趙金泉開始係統地向於曉惠介紹航天部門搞係統工程的經驗。趙金泉雖然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離開了技術崗位,但他一刻也沒有停止學習和研究。由於沒有俗務纏身,他甚至比設計一線的工程師具有更深的技術領悟。

於曉惠技術功底紮實,加上天資聰穎,趙金泉稍一點撥,她便明白了係統工程中的訣竅,甚至有時還能舉一反三,向趙金泉提出一些他自己也不曾想到過的問題。

帶著係統思維,於曉惠跳出了此前一味模仿博泰機床的思路,轉而從機床的最終功能需求出發,把機床當成一個整體,自上而下地分析每個功能模塊、每個部件的要求,思路頓時豁然開朗。

於曉惠有了這樣的感悟,自然是要向肖文珺匯報的。事實上,她在82廠的科研工作,一直都得到了肖文珺的遠程指導。當然,這其中是要考慮到軍工企業保密要求的,細節就不必贅述了。

係統工程方法在中國的應用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的時候,國內曾掀起過一段應用係統工程方法的熱潮,一時間各行各業都以做係統工程為時髦,諸如“係統工程在餐飲業中的應用”、“運用係統工程方法改進高校廁所管理”之類的論文充斥於各類期刊,也算是一道有味道的風景線了。

機床設計行業運用係統工程方法也由來已久,但多數都是淺嚐輒止,披著一層係統工程的皮,其實不過就是做了一些功能分析、成本分析等等,作秀的成分遠多於實際的價值。於曉惠過去在學校裏也學過係統工程,但到具體應用的時候,就不知從何下手。

航天部門是中國最早運用係統工程方法的部門,也是對係統工程研究最為透徹的部門。正如趙金泉向於曉惠說的,航天部門一直都是用不完美的部件,來製造世界一流的衛星和運載火箭,係統集成能力之強,世所罕見。

也許是出於保密的需要,也可能是技術門檻過高,航天部門在係統工程應用上的訣竅,外界了解甚少。這一回,於曉惠為了幫助軍工部門研製高端機床,來到82廠,倒得到了實地學習係統工程方法的機會。向她傳授這些訣竅的,還是航天部門裏曾經的大佬,這就不能不讓人感歎她的好運氣了。

“曉惠才不傻呢。”肖文珺說,“她是好人有好報。其他年輕人都不願意去82廠,擔心耽誤前程,曉惠是為了報答你,才自願去82廠隱姓埋名。現在這樣一個機會,也是她應得的。”

“我怎麽覺得你有點酸溜溜的?要不,我讓集團出個函,把你也派到82廠去,跟老趙頭學學,怎麽樣?”唐子風故意地說道。

肖文珺斥道:“曉惠是我學生,我有什麽好酸的?我如果想去82廠,還用得著你們臨機來開函?我們清華大學的函,不比你們那個小公司的函管用?係統工程方法,有曉惠跟著趙總工學習就可以了,未來等她回來,她也可以憑這個獨當一麵了,我總不至於去和自己的學生爭位置吧。”

“是嗎?我怎麽覺得,肖教授當了媽之後,就有點不思進取了呢?”唐子風說。

“有嗎?”肖文珺眉毛一挑,看著唐子風問道。

唐子風點點頭,說道:“有那麽一點吧?過去你吃飯的時候都要拿份文獻看,現在從實驗室回來先看娃,周末也要帶娃出去玩,好像是沒有過去那麽宅了。”

肖文珺笑道:“我本來也不宅啊。你想想看,過去我為了攢錢買筆記本,還跑到臨河去給你們當老師呢,這能算是宅嗎?霄霄和熠丹都跟我說過,技術是研究不完的,孩子說長大就長大了。現在不多陪陪他,以後他長大了,咱們想陪他玩,他還不跟咱們玩呢。”

說到這,她把目光投向坐在客廳角落裏吭哧吭哧擺積木的兒子,臉上露出了老母親的慈祥微笑。

“哈,原來肖教授也有這麽文藝的一麵啊。”唐子風笑道。

肖文珺把頭一昂,說道:“我本來就很文藝好不好!我是跟著你這個俗人,才一天一天變俗氣了。”

“唉,理科生在文科生麵前自稱文藝,這個世界腫麽啦……”唐子風發著不著邊際的感慨。他這個文科生倒也有些名不副實,肖文珺寫的詩就比他寫得好,他的文采隻是體現在寫研究報告上。

小夫妻之間的這種拌嘴,其實就是生活中的調料。唐子風和肖文珺都是人中龍鳳,凡事都是有主見的,各自也非常了解。唐子風說肖文珺不思進取,純粹就是一句玩笑話。肖文珺這幾年成果迭出,30歲就已經是正教授了,在學術界和實踐部門都小有名氣,如果這樣的成就還算不思進取,唐子風自己就隻能算是混吃等死之輩了。

“說真的,子風,我最近對於自己做的東西,的確是有些不滿意。”

說完笑話,肖文珺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對唐子風說道。

“怎麽不滿意了?”唐子風問。

這兩口子,一個是做技術的,一個是做管理的,雖然唐子風是機床企業的總經理,但對肖文珺做的那些研究,基本上是兩眼一摸黑。肖文珺看的文獻,哪怕是中文的,擱在唐子風麵前也如天書一般。

不過,每當肖文珺在技術上遇到什麽瓶頸的時候,她還是習慣性地想和唐子風嘮叨嘮叨。她發現,唐子風雖然徹底不懂技術,但有時候說出來幾句外行話,卻能給專業人員帶來啟發。說到底,世間萬事都有共通的道理,聰明人的思想在任何領域裏都是有用的。

肖文珺說:“我們過去做的機床研究,說是追趕國際先進水平,實際上也一直都是帶著一種追趕的思維,也就是試圖順著國外的道路走,破解他們的技術訣竅。

“這一次,曉惠跟我說,趙總工對我們的這種思路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他說我們不應當跟在人家後麵亦步亦趨,而是應當從自己的需求出發,自己搞出一套體係。曉惠說她受到了很大的啟發。

“關於這個問題,我早在讀博士的時候就思考過。但那時候限於國內的條件,我們想搞創新也辦不到。各行業提出的需求,就是讓我們模仿國外,甚至直接就是國外機床的國產化。就比如這一次的04項目,說到底就是仿造國外的機床,創新的成分並不多。

“但現在,我們越追越近,有些領域已經基本上和國外並肩了。到了這個時候,再按照原來的方法,隻想著追趕,就沒法走下去了。因為前麵根本就沒有目標了。”

唐子風驚訝地看著肖文珺,好一會才說道:“你居然也有這種感覺?秦總工前些天就跟我說過這個問題,他說我們過去搞機床,都是在做逆向設計,現在到了搞正向設計的時候了。我當時還想著回來就要跟你說說這事,結果一忙起來,就把這事給忘了。”

“沒錯,我說的就是秦叔叔說的這個意思,我們現在該開始搞正向設計了。”

肖文珺認真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