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說來話長啊。”唐子風歎著氣說:

“就最近來說,1999年美國推出考克斯報告,提出要對中國進行高端機床的出口限製。當時軍工方麵很緊張,科工委也找了我們這些地方企業,要求我們為軍工部門研製高端機床,以防不測。那時候,我們和軍工部門這邊的關係還是很不錯的,雙方來往很密切,合作也算愉快。

“可沒過多久,美國的雙子樓被人撞了,美國發動反恐戰爭,對華禁運的事情就擱置下來了。軍工那邊覺得既然能夠從西方買到機床,也就沒必要靠著我們了,於是雙方的關係就越來越冷淡了。”

許昭堅笑道:“你這可是站在你們這邊立場說的。軍工那邊的說法是,你們的研發進度太慢,缺乏服務意識,動不動就撂挑子、給臉子,人家花了錢,買不到好東西不說,還要受你們的氣,人家能沒意見嗎?”

“可是,他們給的錢也不多啊。”唐子風嘟噥道。

“為軍工部門提供裝備,一向都是咱們機械行業的義務,別說人家還給了研發經費,就算是一分錢不給,你們就不幹了?”許昭堅問。

唐子風說:“最起碼,積極性沒這麽高吧?國外製裁我們,國家就說研製高端機床是我們的義務,可等到國外放鬆製裁了,這些軍工部門又趕緊去采購國外的機床,把我們辛辛苦苦幹的活給扔到一邊了。這種事,擱在誰身上能沒點意見?”

這一老一少的對話,聽到旁人耳朵裏,或許會認為他們是在互相嗆聲。其實,這恰恰是兩個人所熟悉的討論方式。許昭堅最欣賞唐子風的一點,就是他敢說話,有不同意見的時候能夠直言不諱,不像有些人那樣在領導麵前唯唯諾諾,明明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的事情,卻要繞一個大彎子,生怕說得太直白,會讓領導不高興。

繞彎子的做法,看上去是講究了一個長幼尊卑,是對領導的尊重,實際上卻是對領導的胸懷缺乏信心。真正睿智的領導,哪裏聽不出哪句是好話、哪句是壞話,你憑著本心做事,領導又豈會因為你說話不夠藝術就不高興?

好吧,這裏說的是如許昭堅、周衡這種領導,現實中,聽不進逆耳忠言的領導才是主流,直接和領導嗆聲,結果是很可怕的。

唐子風並不是魯莽的人,他說話一向是看人下菜碟。在該委婉的地方,他自然也是懂得如何委婉的,但在許昭堅麵前,他不需要這樣做。他明白,自己越是顯得直率,就越招老爺子的喜歡。

這叫情商,小唐大學四年別的沒學,這門課絕對是滿分。

周衡插進話來,說道:“小唐說的情況,也是事實。軍工方麵,一直是拿國內裝備製造企業當後備,能夠買到進口機床的時候,就盡量用進口機床。買不到進口機床了,才想到要用國產機床。

“這樣搞的結果,就是國內機床企業缺乏積極性,有時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一種機床開發出來了,軍工方麵說達不到國外同類機床的性能,就不要了。這種事情,我在二局的時候就已經聽說過很多回了。”

“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許昭堅說,“部隊對於裝備的要求很高,軍工企業要提高裝備性能和質量,當然是盡可能用最好的機床。買不到進口的,不得不用國內生產的,他們也沒辦法。如果明明能夠買到國外更好的機床,他們的心理肯定是偏向國外的,理由也是很正當的。”

周衡說:“這就是典型的記吃不記打啊。如果美國再發一個考克斯報告,我看這些軍工企業怎麽辦?”

許昭堅說:“科工委的同誌其實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也和下麵的企業交流過。下麵企業的擔憂,就是國內的機床企業能不能靠得住。他們擔心對國內機床企業寄希望太大,最後落個兩頭空。”

“其實問題不大。”周衡說,“這些年,咱們的機床企業技術進步很快,材料、工藝、裝備,加上設計能力,都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了。如果國家能夠加大投入,持續地投入,咱們的機床企業完全能夠實現進口替代的任務。”

“前提是,國家需要持續地投入。”唐子風接著周衡的話頭說,“這個投入不僅僅是資金上的投入,還包括國家政策層麵上的重視。說句大話,像我們臨機集團這種企業,現在還真不差那麽幾千萬的專項資金,我們需要的是幹出來的成果能夠得到國家的承認,在國家的心理天平上,能夠有點份量。”

許昭堅點點頭,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過去提機床是國之基礎,現在和未來也同樣要這樣提。上次你們打擊那個錦盛集團,也有同誌質疑,說采用這樣的手段去解決市場競爭問題,是不是過頭了。我當時就表示,有些領域是不能放鬆的,在這些領域裏,無論如何謹慎都不為過。”

“許老聖明!”唐子風趕緊拍了一記馬屁。

許昭堅橫了他一眼,倒也沒計較,而是繼續說道:“這件事,我覺得你們軍民雙方還是應當坐下來再好好談談,商量一個合適的機製。對了,必須是一個長效機製,五十年不變,不能朝令夕改。”

“長效機製這個提法好!”周衡讚道,“機床的研發,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如果搞那種大會戰式的研發,轟轟烈烈搞上一兩年,然後就偃旗息鼓,就算當時能夠搞出幾個型號,也會缺乏後勁。沒有持續的研發,我們和國外的距離就會越拉越遠,有朝一日會連人家在幹什麽我們都看不懂。”

“關於這一點,你們要加強宣傳,尤其是要讓咱們的領導幹部明白。”許昭堅指著唐子風吩咐道。

唐子風笑道:“許老,這宣傳的事情,不應當是宣傳部門去做嗎?您怎麽會點到我頭上了?”

“宣傳部門的人,有幾個懂機床的?”許昭堅帶著不滿的口氣說,“就你們那個‘辨識網’前一段時間討論的七角螺母的問題,我聽到反映,說黨校那邊很多教授都不理解。還有教授在課堂上向學員介紹過那篇《冬訓營的較量》,據說學員們都覺得七角螺母是對的。”

“這個問題太大了。”周衡說,“咱們現在很多政府部門的官員都是學經濟、法律、曆史、中文這些專業出身的,對工業知識一竅不通。說起造飛機、造汽車啥的,他們頭頭是道,但要具體到飛機上的一個刹車片性能如何,汽車上的一個軸承性能如何,他們就完全抓瞎了。不改變這種情況,咱們的工業發展是會走偏的。”

唐子風做鬱悶狀:“周廠長這是說我呢,我就是學經濟出身的。不過,我上大學的時候,學校裏還是挺講究與生產實踐相結合的。我們雖然是經濟專業,卻也開過工業技術課,還讓我們去工廠裏做過金工實習。

“這些年,學校越來越講究學術化了,各學校的文科專業都取消了生產實踐類的課程。學工業經濟的分不清車床銑床,學農業經濟的不知道水田旱田,都是常態。”

“分不清車床銑床,不知道水田旱田,還怎麽指揮生產?”許昭堅說,“小唐說的這個問題很重要,我們要從人才培養的基礎就開始抓起。中小學應當開設勞動課,接觸生產實踐。大學要開設生產實踐課,就算是學經濟的、學新聞的,也要了解一下電是怎麽發出來的,螺絲是怎麽加工出來的,最起碼,不至於鬧出像七角螺母這樣的笑話來。”

“對於現有的領導幹部,也要補這方麵的課。”周衡附和說,“我覺得,是不是可以製訂一個政策,各級政府官員,都要抽出時間到工廠、農村去看看。這種看,不是像過去那樣走馬觀花的視察工作,而是要下到車間、地頭,實際了解一下工農業生產過程是什麽樣子,順便也增強一下對中國製造的信心。”

“我們臨機集團可以提供這種業務。”唐子風舉手道,“我們可以開辟一個工業旅遊項目,接觸各級領導去進行工業一日遊,如果一日不夠,變成三日、五日也行。讓這些領導親自下車間,親手做個錘子啥的,基本上就能知道工業是怎麽回事了。”

許昭堅笑道:“我怎麽覺得,這件事越說越大了?最初不是談國產化的事情嗎?現在這樣一鬧,教委、工信部、組織部、人事部、發改委,各個部門都得動起來了。

“不過,我覺得這也是必要的。現在不是有一種說法嗎,說中國是世界工廠,很多工業品的產量都已經是世界第一了。像咱們這麽大的一個工業國,各級領導缺乏工業知識,是完全不合理的。加強對領導幹部的工業知識教育,也應當建立一個長效機製,斷不可再鬧出外行領導內行的事情來。

“關於這件事,小周,小唐,你們辛苦一下,形成一個文字報告,我給你們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