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嶺市郊南蒲鎮。

廣昌機床公司老板遊文超躺在自己的大班椅上,仰麵朝天,看著天花板的劣質吊頂,腦子裏循環播放著一句流行歌曲裏的唱詞:

看成敗,人生好賣,大不了從頭再來……

與合嶺的絕大多數私企老板一樣,遊文超是農民出身,先是走街串巷做小買賣,有了一點積蓄之後,便開了個小廠子,接一點大企業的配套業務。十幾年時間,小廠子發展成了有幾十號人的公司,他在老家的村子裏蓋了四層的小洋房,買了寶馬車,出門也有人管他叫遊總了。

前些年,由於井南的出口加工貿易發展迅速,對機床的需求劇增,遊文超看中這個機會,果斷地轉產機床,大撈了一筆。賺到錢之後,他擴建了廠房,購置了一批新設備,準備大幹一場。可誰曾想,與他有同樣想法的小老板多如牛毛,都說是英雄所見略同,現在連阿貓阿狗都能有同樣心思了,這個行業豈能不崩。

嚴峻的競爭在兩年前就已經開始了,遊文超憑著過去的一些老關係,還能拿到不少訂單,可機床的出貨價卻是一降再降,降到一點利潤都剩不下的程度。

遊文超也不是沒有向老客戶們叫苦,但老客戶說了,某某公司的同類機床,質量與廣昌公司的機床差不多少,價格卻還要便宜2%。人家是看在他遊文超的老麵子上,才把訂單給了他,他還有什麽不滿的?

老客戶說的那些“某某公司”,有些也是遊文超認識的。他把電話打過去,對方的老板對他也是大倒苦水,說自己是迫於無奈,因為還有其他的機床公司在降價,自己不跟進就隻能喝西北風,這西北來的風又是沙塵又是霧霾的,讓人怎麽喝得進去?

沒辦法,遊文超也隻能降價了。他這邊一降價,又引發了競爭對手更大幅度的降價,他曾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篇文章,說這種情況就叫囚徒困境,大家明知互相壓價最後就是死路一條,但為了不死在其他企業之前,大家也隻能這樣做了。

這一行是沒法幹了,實在不行就轉行吧,總不能等著把房子和寶馬車都賠進去吧?

遊文超第100遍地在心裏下著決心。

可從頭再來這種話,說出來容易,唱出來更好聽,落到誰頭上也難啊。

正胡思亂想間,一陣音樂響起,遊文超用腳丫子從老板桌上把手機夾過來,伸手接了,也不看來電顯示,便貼到了耳朵上。

“喂,誰啊!”

“老遊嗎,你在哪呢?”

電話裏傳出來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是隔壁另一家機床公司的老板,名叫宋景燦,平日裏與遊文超的關係很不錯的。

同行不見得就是冤家,生意場上互相競爭的對手,私底下也仍然能是朋友。遊文超與宋景燦的關係,就是如此。他們有時候會互相壓價以爭奪訂單,有時候則會互相幫助,在對方搶工期的時候提供一些設備和工人,免得對方違約受罰。

前幾天,遊文超還與宋景燦一起喝過酒,喝到半醉的時候,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向對方發問,居然都是詢問對方是否有意收購自己的企業,連賣企業的借口都如出一轍,那就是自己雖然看好這個行業,但世界辣麽大,自己想去看看,所以隻好忍痛割愛……

“我還能在哪,我就在公司呢。怎麽,老宋,你又想買我的公司了?”遊文超懶洋洋地問道。

“我呸,你那個破公司有什麽好的,白送給我都不要。”宋景燦罵道。

“不想買我的公司,你給我打電話做甚?”

“市裏胖子機床的那個胖子來了,還說帶了他的老板來,想找咱們這些機床公司的人座談一下,你去不去?”

“胖子機床的胖子?他不就是老板嗎,他還有什麽老板……等等,你不會是說臨機的老板吧?就是那個唐、唐唐唐,唐什麽來著。”

遊文超騰地一下就坐直了,嘴都有些哆嗦,直接把唐子風的名字突嚕成了唐唐唐。

他從來沒有去過臨河,甚至沒有去過東葉省,可臨機集團他是知道的,廣昌公司生產的機床,數控係統和一些絲杠、導軌之類的配件,主要都是臨一機出產的,那長纓飄舞的商標,就是檔次和品質的保證啊。

對於合嶺市區胖子機床的老板寧胖子,各家機床公司的老板都是很熟悉的。寧胖子的胖子機床,打的是機床維修的旗號,但實際上卻是臨一機在合嶺這邊的一個售後服務中心。他能夠弄到一些緊俏的數控係統和其他配件,這就足夠讓小老板們把供奉起來了。

除了能夠弄到數控係統這一點之外,寧胖子的機床裝配手藝,也為他在當地贏得了很高的聲譽。有些企業生產的機床出了毛病,自己都找不出原因,請胖子過來一搭手,他就能說出個子醜寅卯,基本不會走眼。一些公司甚至專門請他幫助指點自己公司裏的裝配鉗工,以至於胖子不管走到哪家企業,都會有幾個企業裏的技術骨幹跑出來賤兮兮地管他叫師傅。

嗯嗯,就叫胖子師傅。

當然,寧胖子的豪爽與隨和,也是有口皆碑的。很多人都喜歡找他一起喝酒聊天,哪怕在酒桌上不談什麽利益問題,光是看他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大嘴吹牛,就是一種賞心悅目的享受。

有關臨機集團總經理,也就是那個什麽唐唐唐的軼事,很多就是從寧胖子嘴裏傳出來的。寧胖子把他們唐總吹成古今中外第一牛人,什麽單身闖虎穴,勇擒宋福來,幾乎是每場必講的段子。以至於在合嶺的機床圈子裏,說起唐總其人,大家都有一些肅然的感覺。

聽說是唐唐唐親自到合嶺來了,而且指名道姓要與大家座談,遊文超豈敢懈怠,當即與宋景燦約定五分鍾後在公司門口碰麵,再一起開車去見唐總。宋景燦已經告訴遊文超了,說唐總現在在龍湖機械公司的趙總那裏,胖子讓大家都到那裏去見他。

對於唐子風召見眾人這件事,小老板們並沒有覺得是受到了輕慢。自己有倆臭錢不假,但在人家唐總擁有的更多臭錢麵前,你那點臭錢隻能算是小臭,人家才是大臭。臨機集團囊括了臨一機和滕機兩家大廠,加上其他幾家子公司,現在有好幾萬職工,豈是他們這些百十人的小廠子可比的?

更何況,大家日常還指望著臨機的數控係統,誰敢不給唐總麵子,萬一他懷恨在心,通知銷售公司斷了誰家的貨,那這家廠子基本上就算是涼了。

“胖子,好久沒見你了,你又胖了!”

在龍湖公司的辦公樓前停好車,遊文超和宋景燦剛走到辦公樓門口,一眼就看見了正站在門外與人寒暄的寧默。沒辦法,寧默一個人的表麵積抵得上別人兩個,遊、宋二人想不注意到都難。

其實二人前不久剛和寧默一塊喝過酒,說不上是什麽好久沒見,但見了一個胖子,最親熱也最敷衍的招呼方法就是說對方又胖了,正如你見了一位美女要說對方又瘦了一樣。

“遊總,宋總,你們倆一塊來了!”寧默扭過頭去,笑嗬嗬地回應道,隨口還來了一句兒童不宜的玩笑:“我說你們倆總這樣形影不離的,不會是有啥特殊嗜好吧。”

“我是有點特殊嗜好,不過我隻喜歡胖的,像老宋這種竹竿,我可不喜歡。”遊文超自汙道。

“來來,遊總,宋總,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臨機集團總經理,唐子風,唐總。”寧默鄭重其事地伸手示意了一下,向二人介紹道。

二人這才注意到,寧默身邊還站著一個人,長得那叫一個玉樹臨風,換成個女老板過來,估計就會第一時間注意到他了,無奈遊文超和宋景燦都是鐵杆直男,居然就無視了這樣一位帥哥的存在。

“哎呀,我真是瞎眼了,原來是唐總啊,失禮了,失禮了!”

“胖子怎麽也不先給我們介紹,弄得我們剛才胡說八道,讓唐總見笑了。”

兩個人都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忙不迭地道著歉。看到唐子風向他們伸出手來,二人又搶著上去和唐子風握手,嘴裏念念叨叨的,不外乎都是三生有幸之類的話。

“遊總、宋總,不用太客氣。照理說,我該到二位公司上門拜訪的,無奈這一次在合嶺呆不了太長時間,又想多見幾位老板,所以隻好借趙總這裏的地方,請各位過來聊聊。一會中午由我做東,請大家吃頓便飯,就算是給大家賠禮了。”唐子風客客氣氣地說道。

“唐總說哪裏話來,到了我們合嶺,怎麽敢讓你做東,理應是我們來做東的嘛!”

“對對,中午讓遊總做東,咱們隨便吃點,晚上我來做東,搞個大的,滿漢全席,吃完了一條龍……”

“你拉倒吧,唐總是什麽身份,能跟你去那種見不得光的地方!”

“怎麽就見不得光了,你以為我說的是哪?”

“我還不了解你,你蹶一蹶屁股,我就知道……”

兩人爭執起來,唐子風笑而不語,旁邊寧默已經笑得彎不下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