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一機的勞動服務公司由來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50年代成立的家屬工廠,其主要職能是安置單職工家庭的家屬,讓她們能夠有點事情做。這裏用“她們”而非“他們”是有原因,那就是當年的家屬工百分之百都是女性。

到了80年代初,臨一機出現了大批的待業青年,都是職工的子弟。為了安置這些年輕人,臨一機把家屬工廠擴充成了勞動服務公司,把廠裏的許多雜活都交給勞動服務公司去承擔,勞動服務公司的人數規模最多時曾達到2000人之多。

經過十幾年時間,原來的待業青年基本上都已經找到了工作,有些是頂替了父母的崗位進廠工作了,有些則是通過考大學、參軍等渠道擺脫了待業身份。

到現在,勞動服務公司又回到了原來安置職工家屬的那個職能,現有家屬工800餘人,分別在兩個家屬工廠、幾個菜場、商店等單位工作,領取一份家屬工工資。

作為擁有800名職工的一個機構,勞動服務公司也有屬於自己的一幢辦公樓,雖然隻是一幢兩層的小樓,但裏麵經理辦公室、會議室、財務室、收發室等一應俱全。

唐子風走進辦公樓的時候,便有前台氣勢洶洶地迎上來盤問,待聽說他就是廠裏新來的廠長助理時,前台大媽的臉迅速由雷暴改為萬裏無雲,一路小跑著給唐子風帶路,把他帶到了經理張建陽的辦公室。

“唐助理,你來了,快請坐,快請坐。哎呀,唐助理要來怎麽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我這裏什麽準備都沒有。你等著,我這就打電話讓小商店送點水果點心過來……”

張建陽見了唐子風,又是習慣性地一通忙亂,讓唐子風哭笑不得。他按住張建陽準備拿電話聽筒的手,說道:“老張,你就省省吧。都是同一個廠的人,你需要這樣客氣嗎?讓周廠長知道,你是不是打算再背一個處分?”

此言一出,張建陽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了下去。他勉強地笑了笑,放棄了打電話的打算,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對唐子風說道:“唐助理,你看……我老張幹了十多年辦公室工作,啥本事也沒有,也就隻會侍候人了。你不知道廠裏的職工背地裏是怎麽叫我的。”

“怎麽叫?”唐子風好奇地問。

“他們叫我小張子。”

“小張子,哈哈哈……呃,這些人怎麽能這樣呢!”唐子風聽懂了這個梗,正欲大笑一通,又覺得不妥,隻能硬生生地把笑聲掐斷,換成了一副義憤的嘴臉。

張建陽卻是不在意,這種帶著一些汙辱性的稱呼,第一次聽的時候自然是讓人很生氣的,但聽多了也就麻木了。他自嘲地笑笑,說:“唉,在廠辦呆著,本來就是幹這種活的,職工們這樣稱呼我也沒錯。可是,唉……”

他原本想發兩句牢騷,轉念一想,唐子風是周衡帶來的人,他在唐子風麵前發牢騷有什麽用,說不定這些話傳到周衡耳朵裏去,自己又得遭受無妄之災。他和唐子風還沒有熟到能夠發牢騷的程度,賣賣慘倒是可以的。

唐子風知道張建陽那一聲歎息裏包含的意思,他說:“老張,這一次的事情,周廠長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你還是要理解吧。”

“我當然理解。廠子這樣不景氣,群眾怨言很大,周廠長借處分我來平息怨言,也是應該的。”張建陽趕緊表白。

唐子風又說:“不過,老張,你知道為什麽周廠長要安排你到勞動服務公司來當經理嗎?”

“這個……我還真不清楚。”張建陽答道。在他想來,周衡打發他到勞動服務公司來,不過就是一種處罰手段罷了,因為勞動服務公司相比廠辦來說,是一條徹頭徹尾的冷板凳。把他安置到勞動服務公司,就相當於把一個太監打入冷宮,或者說是打發一個宮女去守陵……呃,好像哪有點不對,但意思肯定是如此的。可現在聽唐子風專門提起此事,莫非周衡此舉還有其他的意思?

唐子風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在沙發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著,悠悠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清楚,所以你是不是對周廠長的安排還有一些怨言啊?”

“沒有沒有,我怎麽敢有怨言呢?”張建陽連聲否認。

“是不敢有,還是沒有?”

“就是沒有!”

“一點點都沒有?”

“沒有!”

“沒關係的,有一點點意見也是應該的嘛……”

“呃……”張建陽實在是服了唐子風了。這種事情,擱在誰身上能沒有點怨言?你這樣追著人問,真的有意思嗎?可讓唐子風逼到這個程度,他覺得自己再否認下去也沒意思了,於是避重就輕地說:“唐助理一定要這樣問,我隻能說我有一點點不理解,怨言是肯定沒有的。廠領導的決策,肯定有廠領導的用意,我做下屬的,怎麽能質疑領導的決定呢?”

唐子風點點頭,說:“嗯,老張你這樣說就對了。我今天過來,就是來向你解釋一下周廠長的用意的。其實,周廠長把你安排到勞動服務公司來當經理,並不是為了處分你,而是為了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能夠出人頭地。”

“機會?”張建陽這回是真的有些吃驚了,他吃不準唐子風此言是在安慰他,還是別的。從廠辦貶到勞服公司,這是離機會越來越遠了好不好?怎麽唐子風反而說是給了自己機會呢?

唐子風說:“老張,你和周廠長過去就認識,而且還比較熟,是不是?”

“是。”張建陽點頭說。

“那個時候周廠長就非常欣賞你的才能,是不是這樣?”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那沒關係,現在你不就知道了嗎?”唐子風霸道地說,“這一回,周廠長和我在京城出發之前,就跟我說過,臨一機有一位非常能幹的年輕幹部,本來是可以發揮很大作用的,可惜臨一機的原領導缺乏眼光,把這樣一個能幹的幹部放到廠辦,成天幹些侍候人的工作,生生把人給用廢了。”

“周廠長說的……不會是我吧?”張建陽有些不敢相信了。他在腦子裏飛快地回憶著自己以往與周衡打交道的過程,隱約覺得周衡似乎是誇獎過他的,是不是還說了諸如“小張很能幹”這樣的話呢?

對了對了,有一回周衡來臨一機檢查工作,是他張建陽全程陪同的,那一回,他的表現還是非常不錯的,周衡是不是就在那一回發現了自己的才能呢?

YY這種事情,是很容易進入自循環的。唐子風幾句話,就讓張建陽進入了一種自我麻醉的狀態,越琢磨越覺得唐子風說的是實情。

自己原本就是才華橫溢,周衡這麽睿智、這麽有眼光的人,怎麽能看不到自己的才華呢?

周衡在出京之前還專門向唐子風提起過自己,這說明自己在周衡心目中的地位遠勝於其他人,那麽,這一回周衡把自己貶到勞服公司來,莫非真的是存著給自己機會的意思?

看著張建陽的臉色由陰晴不定逐漸轉向陽光明媚,唐子風放心了:這位大兄弟已經被忽悠瘸了,進入了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自己往下再說什麽,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唐子風有一點沒有說錯,那就是周衡的確與唐子風聊過張建陽這個人,但不是在京城,而是到了臨河之後。周衡對張建陽的評價是認為此人大事糊塗,小事明白,在與人打交道方麵比較活絡,還是有可用之處的。唐子風當然不會把這個評價原樣說給張建陽聽,適當地粉飾一下,讓老張陷入迷之自信,還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啊……周廠長就借著給你處分的名義,把你從廠辦調出來,安排到勞服公司來了。”唐子風用總結式的口吻說道。

“可我還是不明白。”張建陽這回是誠心誠意地求教了,“唐助理,周廠長讓我到勞服公司來,我能做什麽呢?勞服公司不過就是一個安置家屬的服務部門,我在這能幹出什麽成績呢?”

“這就是你的問題了!”唐子風說,“勞服公司是個大有作為的地方啊。我問你,21世紀最有前途的朝陽產業是哪個?”

“不知道。”張建陽搖搖頭。要說起來,這些年專家說過的朝陽產業還真是不少,一會是什麽高科技產業,一會是什麽節能環保產業,還有生物科技、信息高速公路啥的,把他弄得有點暈。唐子風乍一這樣問,他還真不知道唐子風的意思是什麽。

唐子風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態度,說道:“是第三產業啊!你沒學過中央文件嗎?”

張建陽愣愣地點著頭,印象中似乎某份文件裏的確有這樣的提法。眼前這位唐助理是名校的高材生,又是部裏派來的,想必對中央文件理解更深刻,那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唐子風繼續說:“啥叫第三產業?簡單說,就是服務業。咱們臨一機屬於第二產業,落伍了,所以就虧損了。但勞動服務公司不是這樣,勞動服務公司是第三產業,所以就是朝陽產業,大有可為。周廠長撤了你廠辦副主任的職務,沒有讓你下車間去,而是讓你到勞動服務公司來當一把手,你還不理解周廠長的用意嗎?”

“原來是這樣?”張建陽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內心卻在嘀咕:整個臨一機都是落伍產業,隻有勞服公司是朝陽產業,這事怎麽透著那麽不可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