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唐子風如何欺負康治超這個老實人,讓我們把目光轉向明溪省常寧市。

在大韓東垣機床公司的小會議室裏,氣氛十分壓抑。生產總監王迎鬆和技術總監何繼安坐在會議桌的一桌,低著頭一聲不吭。坐在他們對麵的是公司董事長李太宇,他的臉色如機**的烤漆一樣湛藍,兩隻眼睛則是紅通通的,配色很是講究。

與一年前相比,李太宇瘦了一大圈,原來飄逸的一頭秀發,如今也沒了神采,耷拉在頭上,被燈光一照,似乎還能看到幾根銀絲。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大,罵人也越來越頻繁。唯一有進步的,就是他的漢語比過去流利多了,罵街的時候即便不夾雜韓語的髒話,也能連罵10分鍾不會重複,配個捧哏,他就可以回韓國演漢語相聲去了。

“告訴我,這都是因為什麽!”

李太宇拍打著手上的一疊資料,憤怒地吼叫著。

這疊資料,是何繼安剛剛交給他的,全都是銷售部門收到的客戶要求取消訂單的傳真。客戶要求取消訂單的事情,以往也是有的。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在合同許可的條件,客戶的確可以要求取消訂單,東垣公司也不能拒絕。

可進入10月份之後,要求取消訂單的客戶越來越多。一開始負責銷售的何繼安還沒太注意,等到屬下告訴他已經有20多份訂單被取消的時候,他才驚了。而沒等他反應過來,取消訂單的申請便如雪片般飛來了,砸得他暈頭轉向。

他收攏了一堆傳真件,匆匆來向李太宇匯報。李太宇先是劈頭蓋臉地訓了他一通,接著便喊來了生產總監王迎鬆,要求王迎鬆和何繼安對此事做出一個解釋。

“我打電話問過幾家客戶,他們反映,說我們的機床質量太差,達不到產品資料上承諾的精度和耐用性,他們拒絕接受。”何繼安用很小的聲音說道。

“他們憑什麽說我們的機床質量差?我們還沒發貨,他們是從根據什麽來判斷的?”李太宇問。

何繼安說不出來了,他也是剛剛了解到這個情況,打電話向幾位老客戶詢問,人家支支吾吾,不肯給一句準話,所以他也弄不清事情的原委。

“王總監,你說說看,咱們的產品質量有沒有問題?”李太宇又把目光轉向了王迎鬆。

王迎鬆原本就是在公司裏負責生產的,後來東垣公司把產品外包給了幾家鄉鎮企業,王迎鬆便自告奮勇去當了監工,在各家企業來回跑,一個月裏倒有20天是在外麵。說來也怪,就這樣的工作強度,王迎鬆居然像吹氣球一樣地胖起來了。其中的奧妙,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聽到李太宇的詢問,王迎鬆擠出一個笑容,說道:“李總,你放心,各家外包企業的生產,都是嚴格按照咱們提出的工藝規範做的,絕對沒有一點偷工減料的事情。機床運回來之後,何總監也是抽查檢測過的,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那麽,客戶說咱們的機床質量差,就是毫無根據的羅?”李太宇繼續問道。

“這個嘛……”

何繼安和王迎鬆兩人下意識地碰了一個眼神,隨即又迅速地把臉各自扭開了。這二位現在基本上是水火不容,而且沒有一點調和的餘地。李太宇知道這一點,卻並不試圖去調解他們的關係。在李太宇看來,公司的兩位高管之間有矛盾,對他是有好處的。有矛盾就會互相找茬,這就相當於互相監督,比串通起來蒙騙他要好得多。

“何總監,你說說看,咱們的機床質量是不是有問題?”李太宇點名了。

何繼安苦著臉,說:“李總,咱們的機床都是包給鄉鎮企業去生產的,如果這些企業都嚴格遵照工藝規範做,機床的質量是沒問題的。不過,咱們的工藝規範,本身的要求有點低,所以咱們賣出去的機床,頭兩年性能不錯,用過兩年以後,精度就會大幅度下降,客戶說咱們的產品質量差,也是有道理的。”

聽到這話,李太宇的氣焰降下去了幾分。他雖然不懂技術,但自家的事情,自家還是知道的。他請人設計的這幾款機床,為了達到物美價廉的要求,在使用的材料和加工工藝方麵,是打了不少折扣的,這一點設計公司曾經向他說明了,何繼安也憑著當過十幾年工藝科副科長的經驗,向他指出了這一點。

機床質量的問題,會出在機件發生磨損之後。如果使用的材料更好一些,機件的磨損速度會比較慢,一台機床用上十年八年,也不見得會有明顯的磨損。但東垣的機床使用的材料檔次比較低,在正常使用的情況下,也就是一兩年時間就會有明顯磨損,這就是機床的缺陷。

此外,同樣是由於選材的問題,東垣機床的床身剛度達不到自己聲稱的水平,在加工超重、超硬工件時,會出現床身變形的情況,李太宇對此也是有所了解的。

“就算是這樣……”李太宇硬著頭皮說道,“咱們的機床要出現明顯磨損,也得是一兩年後的事情,這些客戶怎麽就會知道了呢?”

王迎鬆嘴唇動了一下,卻又沒說話,似乎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李太宇眼睛很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王迎鬆的表情,不由生氣地說道:“王總監,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王迎鬆假笑了一聲,說道:“李總,關於這件事,我有一點不太確切的消息,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呸,如果不當講,你提出來幹什麽?

何繼安在一旁唾了一口,在王迎鬆的節操評分又扣了五分,由負100變成了負105。

李太宇深吸了一口氣,忍下罵人的衝動,擺擺手說:“你說吧,讓我和何總監聽聽是怎麽回事。”

王迎鬆這才伸手到懷裏一摸,掏出來一本折疊著的小冊子,展開之後遞到李太宇的麵前,同時說道:“李總,我從一個企業的朋友那裏,弄到了一本這個……你看看就知道了。”

“這個?難道是傳說中的……”

李太宇的心髒不爭氣地猛跳了一下,不過等他把目光對準那本小冊子時,翻湧的荷爾蒙便一下子全部退潮了。那並不是他想象中的不可描述的手抄本,而是一本冷冰冰的技術資料,封麵上的標題赫然寫著:

《國內市場常見機床質量評價報告(1997年9月)》。

“這是什麽東西?”

李太宇伸手拿起小冊子,又看了看封麵。封麵上除了上述的標題之外,下麵有一個落款,寫的是“機二零秘書處”。左上角則畫了一個方框,裏麵寫著“絕密資料,禁止外傳”八個字。

“這是絕密資料?”李太宇不解地看著王迎鬆,問道,“你是怎麽弄到的?”

“那個……”王迎鬆支吾了一下,才含含糊糊地說,“都傳開了,好多人都有。”

“都傳開了,這還叫絕密資料嗎?”李太宇隻覺得天雷滾滾,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啊。

王迎鬆笑而不語,人家就願意這樣寫,你李太宇管得著嗎?中國民間向來都喜歡傳各種內部信息,越是寫著“絕密”二字的東西,大家越喜歡傳看。君不見街頭那些油膩大爺們,光著膀子,手裏拿把大蒲扇,可一說起國家大事,個個都顯得神秘兮兮的,好像年輕時候都在“海裏”給領導拎過包的樣子。

王迎鬆不說話,李太宇也不便再深究。他翻開冊子,裏麵果然是對市場上各品牌型號機床的點評。每種機床的名字下麵還畫著一排五角星,五角星有的是實心的,有的是空心的,還有半實半空的。李太宇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這五角星分明就是編撰者對各種機床的打分。滿分是五分,也就是五個實心的五角星。至於零分,那自然就是五個空心的五角星了。

看明白了體例,李太宇便開始查找東垣公司的名字。倒也沒費他多少工夫,他便找到了自己生產的那幾款機床,細細一看底下的內容,隻覺得一口老血湧到嗓子眼,差一點就要吐出來了。

“這都是誰給評的,跟我們公司有多大的仇啊!”李太宇大聲地罵道。

何繼安原本是坐在會議桌對麵的,這會也趕緊繞過來,湊到李太宇身邊,閱讀那份冊子。隻見在東垣公司一款磨床的名稱下麵,寫著一堆測試數據,看上去還頗為專業的樣子。在列完測試數據之後,內容就變成了大白話:

“毫無疑問,這是一款垃圾級的機床。其品質隻相當於小型鄉鎮機床企業製造的低檔機床,而價格卻達到了國內有一定實力的中型機床企業生產的中檔機床的水平,性價比在所有評比的機床中排名倒數第五。”

再至於用來評分的那五個五角星,其中有四個是全空心的,餘下一個勉強有一半是實心的,也就是說,評價者給這款機床打出了0.5的低分。

“這是紅果果的誹謗!這是惡意敗壞我們的聲譽!李總,我們一定要控告他們!”

何繼安憤怒地拍著桌子,嚷得比李太宇的聲音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