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亞飛的樣子比唐子風想象的還要更呆一些,大約一米七左右的個頭,腦門頂有些英年早謝,戴著一副挺厚的近視眼鏡,說話的時候語速挺慢,有點像聲卡芯片過熱的樣子。

“你叫葛亞飛?”

“是。”

“清華機械係畢業的?”

“是。”

“在麻省做過博士後?”

“是。”

“在美國的機床企業裏工作過?”

“是。”

“葛先生,呃,要不我叫你葛師兄吧,可以嗎?”

“可以。”

唐子風和葛亞飛的對話,從一開始就悶得讓人窒息。唐子風當然也能看得出來,對方並不是要在自己麵前端架子,事實上,葛亞飛的神情一直是非常局促的,兩隻手都不知道該如何放才好。他所以惜字如金,完全是性格使然,以至於唐子風想跟他套套近乎都找不著切入點。

“聽說你在美國的時候,搞過重型曲軸機床嗎?”

唐子風繞了半天的彎子,終於決定還是直奔主題,開始向葛亞飛了解技術問題。

聽到這個話題,葛亞飛倒是放鬆了一些,他點點頭,說:“接觸過,也不算是特別深入。”

“具體情況能說說嗎?”唐子風問。

葛亞飛想了想,說:“其實事情也很簡單,我在麻省博士畢業以後,去了一家美國的大型機床公司。我去的時候,公司正好接了美國海軍的一個訂單,要求公司為海軍的造船廠提供一台重型曲軸加工機床,公司就讓我負責了。”

“負責是什麽意思?”

“負責……就是讓我當項目的總工程師啊。”

“這就是你說的接觸過,但不是特別深入?”唐子風暴汗。都說謙虛是一種美德,你也不能謙虛到這個程度吧?項目的總工程師,還是接觸不夠深入,你還想怎麽深入?

葛亞飛卻是很認真地說:“我的確接觸得不夠深入。這個項目做了兩年時間,我們剛剛完成一個初始的設計,很多地方還沒來得及優化,海軍那邊就把這個項目給撤銷了,後來我們就沒再做下去。”

“原來是這樣。”唐子風明白了。清華人對於技術的要求的確是非常高,僅僅完成一個初始設計,沒有來得及優化,在葛亞飛看來就屬於半吊子水平,隻能說接觸過,不能說很精通。

但唐子風不是清華人啊。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和許多工程師聊過曲軸機床的事情,其中還包括秦仲年和肖文珺。所有人都表示從來沒有接觸過重型曲軸機床,普通的曲軸機床倒是搞過。普通曲軸機床加工的工件,最重也就是幾百公斤的樣子,而船舶公司康治超要的那種重型曲軸機床,要求能夠加工重達180噸的工件,這就完全是兩件不同的事情了。

受唐子風的委托,肖文珺已經開始搜集並閱讀有關重型曲軸機床的文獻了,據她說,這方麵的文獻數量很少,而且在涉及到關鍵技術的地方,往往是語焉不詳,隻能從一些蛛絲馬跡去猜測對方的設計思路。肖文珺表示,如果要由她來擔綱設計重型曲軸機床,起碼要先給她兩年時間去積累相關知識,其後的設計時間需要多長,目前還完全無法預計。

而眼前這位呆子仁兄,居然以總工程師的身份做過重型曲軸機床的開發,而且達到了完成初始設計的程度,這就起碼比國內的其他工程師要超前五年以上了,這樣一個寶貝,別說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就算再加一個固定車位,唐子風也絕對不會打磕絆啊。

“葛博士,這個數控重型曲軸機床的設計,有什麽訣竅啊?”

陪同唐子風一起來與葛亞飛會麵的蒼龍研究院工程師關墉開口了。技術方麵的事情,唐子風弄不明白,所以全權委托關墉來對葛亞飛進行考校。關墉也沒見過重型曲軸機床,但好歹是搞機床設計出身的,聽點基本概念還是聽得懂的。

“訣竅?”葛亞飛目光呆滯地想了足有三分鍾,才搖搖頭說:“也沒什麽訣竅。其實這種機床也就是個頭大一些,整個結構不外乎床身、主軸箱、卡盤、尾座、車削刀架、旋風刀架、液壓係統、電氣和數控係統,和其他的機床沒啥區別。對了,還需要有一台行車,這是用來調整工件和中心架的……怎麽,我沒說清楚嗎?嗯嗯,要不,我給你們畫一個示意圖吧。”

說著,他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了一個本子,又摸出一支筆,然後便在本子上畫起了結構圖,一邊畫還一邊解釋著:

“你們看,一台重型曲軸機床,有兩個不同的床身,一個我們叫做工件床身,另一個叫刀架床身。中心架和尾座是裝在工件床身上的,可以來回移動;車削刀架、旋風刀架,是裝在刀架床身上的,也可以來回移動……”

關墉盯著葛亞飛畫的圖,點頭不迭,不時還用手指指著某處,問一兩個技術細節問題。唐子風一開始還能看懂,等圖上堆砌的東西多了,他就看不明白了,索性也懶得去琢磨,隻是欣賞葛亞飛的表演。

他發現,說起技術問題的時候,葛亞飛便不像剛才那樣木訥了,眼睛裏也多少有了一些神采。當然,與李可佳、包娜娜這種文科生比起來,把葛亞飛眼睛裏的表現稱為神采,簡直就是侮辱了這兩個字。人家的眼神如一汪春水,葛亞飛的眼神就像是一個加熱過的柏油池,稍不留神就凝固不動了。

好吧,這或許也是一種工程師的狀態吧,這樣的人才能坐得住冷板凳,用十年磨一劍的勁頭,搞出性能過硬的機床來。

“唐廠長,葛博士的技術,真的很了不起。我看請他來給咱們當重曲機床的總師,完全可以相信。”

關墉與葛亞飛交流了十幾分鍾之後,由衷地向唐子風推薦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葛亞飛自稱重曲機床的設計沒什麽訣竅,但隨口一說,都是一些關墉沒想到的東西,其實就是設計中的訣竅了。他之所以不認為這些東西是訣竅,想必是因為對這些技術太過了解了,總覺得別人也應當知道,自己這點東西,算不上什麽。

“挺好啊。”唐子風點點頭,言歸正傳,對葛亞飛說:“葛師兄,想必霍老師讓你過來的時候,也跟你說過我們的意思吧?我們有一個機構,叫做蒼龍研究院,是由國內20家最大的機床企業聯合開辦的,算是一家股份製企業。我們現在急於招聘一批才俊,來承擔若幹種重要機床的開發。

“我們請你過來,是因為聽說你在重型曲軸機床方麵有很高的建樹。剛才關工和你聊的東西,我聽不太懂,但我知道你肯定是很專業的,符合我們的要求。

“那麽,現在就輪到你說了。你是否願意到我們蒼龍研究院來工作,如果你願意過來,對於待遇方麵,有什麽要求?”

他說的霍老師,正是肖文珺的導師,當然也是葛亞飛的導師。此君名叫霍容海,是清華大學機械係的教授,國內鼎鼎有名的機床專家,秦仲年提起他的時候,都是畢恭畢敬的。這一回,唐子風正是通過霍容海給葛亞飛帶話,約他過來見麵,其實多少有些麵試的意思。現在麵試結束,唐子風初步打算接受葛亞飛了,當然就要聽聽葛亞飛會開出什麽條件了。

聽到唐子風的問話,葛亞飛頓時就有些窘了,他支吾了好一會,才說道:“其實,我回國來,主要是想找一所大學,教教學生,搞搞研究什麽的。你們那個研究院,算企業編,還是事業編啊?”

唐子風聳聳肩膀,說道:“事業編肯定是沒有的,企業編嘛,也算不上是國企的正式編。蒼龍院是一家股份製企業,沒有編製的。”

“哦……”葛亞飛應了一聲,柏油開始結冰了,向外透著凜冽的寒氣。

“不過,如果葛博士願意加盟,我們可以提供不少於8000元的月薪。”

“唔?”柏油再次流動,顯然這個收入還是有一些吸引力的。

“我們研究院的本部是在東葉省的臨河市,如果葛博士願意到臨河去工作,一去就可以分配到一套160平米的住房。”

“東葉?”葛亞飛皺著眉頭,微微搖頭,說:“我還是希望能夠在京城工作。對不起啊,唐……”

“我叫唐子風。”唐子風自我介紹道,其實他們見麵的時候已經互相介紹過了。

關墉替唐子風補充道:“唐廠長是臨河第一機床廠的常務副廠長,主持工作的。”

“嗯嗯,唐廠長。”葛亞飛找到了正確的稱呼方式,說道:“就我本人而言,在京城或者去東葉,都無所謂。但我回國的原因,是為了更好地照顧我的父母,他們年齡都大了,身體也不太好。

“我老家是長化省的,我父母都習慣了北方的生活,到京城來問題不大。但如果到東葉去,我擔心他們不適應南方的氣候。”

“原來是這樣。”唐子風裝作為難的樣子,想了一會,才說道:“我們在京城倒也有個分部,有一些研究是在這邊做的。但如果你想留在京城做研究,薪金待遇沒啥問題,住房方麵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