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船過渡,五百年一修

公元1849年,為大清道光二十九年,湖北麻城縣白?鎮王家水寨貧農王義成安葬罷母親王潘氏,將兩畝薄田賣得三兩銀子,準備下漢口尋找表舅潘永安。母親臨終前告訴他,成娃,你從小就和表妹巧雲訂有婚約,我走後,你趕緊把巧雲娶回來,安家立業,好為我王家傳宗接代!兒啊,可憐我們這一支,三代單傳,又逢家道中落,就指靠你了!

義成三歲喪父,王潘氏21歲守寡,為撫養獨苗苗,狠著心腸把四歲的女兒義霞給人做童養媳。守著兩畝薄田,王潘氏白天侍弄莊稼,晚上紡紗織布,茹苦含辛,硬是讓義成讀了兩年私塾,眼見兒子長大成人,她卻積勞成疾,撒手人寰,真正命苦啊!

義成本來稟性謹厚,經過聖賢訓導,母親教誨,熏陶為一個至誠君子。不過,也不是個書呆子,素日閱讀的“閑書”:三國演義呀,水滸呀,虯髯客傳呀,劍俠傳呀,使他頗能通權達變,機敏過人。姐夫張守田聽說他要下漢口,頭兒搖得像撥浪鼓:“你當是白?鎮、麻城縣?人說,緊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漢口,那麽大地方,哪裏找表舅啊!”義霞嗔男人:“我兄弟像你這憨貨?成娃識文斷字呢!”姐夫的話讓成娃犯躇躊了,是啊,七歲那年,隨母親到縣城賣白坯布,擠擠撞撞,眨眼功夫差點走丟了呢!但是,守田父親張保山一句話又鼓起他信心:“漢口,主要是漢正街嘛,我估摸你表舅在漢正街懸壺坐堂。一條街會有幾個醫生?鼻子底下是大路,一問不就問著了?”張保山下過漢口,他的話有幾分道理,成娃不由點點頭。張老頭還告訴他:“走旱路看來近,沿途盡是山,難走,費力,並且到處是劫道的土匪,危險。不如從白?河坐船轉灄水,再由灄水轉黃孝河下漢口……”

經張老頭一番指點,義成立即作起準備。所謂準備,無非是揀幾本素日喜歡的書本同兩套舊衣服和姐姐送的一雙新鞋用包袱包起,然後將三兩銀子送到鎮上銀爐坊鑿碎,留五錢銀子換了五百文銅錢當路費,二兩五錢捶成薄片讓姐姐縫在一雙半舊布鞋的鞋幫裏,用手摸摸,無異常感覺,他才放心地提在手上。

義霞做了一籠蕎麥麵饃讓弟弟帶上當幹糧,瞟眼瞅他赤腳出門,心疼地嗔道:光腳走路不嫌硌得難受?包裏不是有雙我做的新鞋?再說,穿起還保險……成娃搶先攔住話頭:“能節省盡量節省嘛,到河邊涮涮腳再上船,不是怕別人笑,我一直光起腳下漢口也沒啥關係的!”張老頭不由點頭稱讚:“這娃有出息的,儉省!出門還不忘帶書本!”

一路上,義霞反複叮嚀:盡早帶巧雲回來,撐起王家門戶。成娃點頭答道:“我知道的,姐,下漢口完過婚就回咱的王家水寨!”

成娃運氣不錯,到白?河正好有隻裝穀的駁船停靠碼頭邊,他在河邊涮涮腳穿上鞋,再才上前動問。可不能讓人笑話。然而,他的一切動靜,船上的幾個人早瞧得清清楚楚。

船頭站著兩個後生,穿短褂的長得壯實,把辮子盤在頭頂上,著長袍的尖尖臉,辮子拖在背後。一位穿長袍馬褂、戴瓜皮帽的長者坐在靠穀垛的竹椅上。艄頭那個黑臉膛、辮子繞在頸項上的大漢顯然是船老板了。瞅成娃把河水涮得呼啦啦響,尖尖臉做個怪相,朝穿短褂的呶呶嘴一笑:“狗娃,瞧這鄉巴佬!”狗娃沒開口,長者笑了,問尖尖臉:“富貴,人家是鄉巴佬,你就不是鄉巴佬?”這一問,富貴有點發窘,他不敢衝撞長者,勉強地笑著應付:“叔,我已經下漢口兩年了嘛!”

岸邊,成娃將衣服抻了抻才朝艄頭發話:“船老板,是不是下漢口啊,能不能帶一腳,船錢照付的!”黑臉膛回答:“這得問葉老板,船是他老人家包的呢!”

富貴將剛才窩的氣發在成娃頭上:“下漢口又怎樣?你沒看見滿滿一艙穀,哪能再帶人?”成娃正顯得失望,葉老板笑笑,向他揚揚下巴頦:“上船吧,是下漢口呢!馬上開船。”

成娃朝葉老板深深一揖,謝過之後方始上船。成娃上船的第一件事,就是問葉老板:“老人家,這船錢怎麽算?”葉老板大方地揮揮手:“算什麽,算!到地方給船老大幾文錢喝酒吧!”成娃不免又是一番感謝。而後,問狗娃:“大哥貴姓?”狗娃見他文縐縐地,一笑:“免貴,姓朱,叫我狗娃吧!”問到富貴時,尖尖臉嘴一嘟,鼻子裏哼一聲,背過身:“配嗎?”葉老板顯然覺得這家夥太不禮貌,睃富貴一眼卻沒吭聲。倒是狗娃介紹:“他姓張,叫富貴……”話沒說完,讓張富貴一搡:“誰叫你娘的是人不是人就胡岔?!”這話又讓葉老板睃了一眼。成娃不以為忤,反而套近乎:“那好,那好,我姐夫也姓張呢……”富貴聽到這裏,壞笑了:“那我就是你姐夫了啊!”葉老板到底忍不住了:“咄,富貴,你怎麽這德性呀!”成娃似乎沒聽見尖尖臉沾便宜,挨著船幫走向艄頭,請教得船老大姓李,又不免謝謝一番,隨即奉上五十文酒錢。船老大也不推辭,將銅板掂幾掂揣進懷裏,說:“其實,要謝就謝葉老板,他是個好人,我的老主顧。他不在乎這幾個小錢,路上他有什麽粗活,搭個手就行了!”成娃點點頭:“多謝指教,我知道的。”聽得一聲開船,成娃趕緊跳上岸起錨,抽跳板,手腳麻利。

船從白?河起錨順流而下,到灄水隻小半天工夫。一路上,成娃不是幫船老大搖櫓,就是幫狗娃燒火做飯,一刻不閑著。再不,從包裹裏掏出書本讀。吃飯時,讓他拈一筷子菜?蕎麥饃,連連遜謝不肯,聲稱有鹹菜就夠了……

葉老板見他舉止文雅,禮數周全,第一印象已然不錯,又瞧他眼睛來事,十分勤快,更加喜歡。問道:“成娃,你下漢口是投親,還是找事做?”

“稟告葉老板,我是去找表舅潘永安。母親臨終時說我自小同表妹巧雲訂過親,讓我接回家,重振家業……”

“喲,瞧不出你小子豔福不淺呢!真討到老婆還回這窮鄉僻壤幹什麽?留在漢口不好!我看,隻怕人家不會認這門親事了呢!”

“我表舅是至誠君子,又是親上加親,肯定不會賴婚的。話說回來,娶不娶得成巧雲,我都回白?,母親望我重振家業啊!聽說,我爺爺輩也是個殷實之家呢……”

“嘿嘿,土裏扒食,鄉裏人見識!憑這點,哪配得上你說的巧雲?”

“富貴!我說你這張嘴,真是……不過,成娃,你倆一人說對一半,潘永安大夫我認識,在漢口正街韓萬**店坐堂嘛,為人敦厚,篤定不會賴婚……”

“漢口正街在哪裏,韓萬**店又在漢口正街哪一頭呢?”

“傍著襄江――漢口人叫作‘小河’的街道是‘河街’,與河街平行的就是漢口正街,大家簡稱‘漢正街’,韓萬**店就在石碼頭附近,隨問哪個都知道的。義成,你娶了親,留在漢口未必不好?你識文斷字,手腳又勤快,要想做事,我糧棧裏正差人。”

“謝謝葉老板,這一路夠給你老人家添麻煩了。”

“不值一提,同船過渡,五百年一修。何況結伴走這麽遠水路,緣分啊!”

“確實三生有幸,要不是家母遺訓,真想供葉老板驅使……”

“人各有誌嘛,再說,都不種田,城裏人吃什麽,連我這糧食生意也做不成啊!”

“成娃兄弟,你在家駕過船?我看你給李老大打替手,身法比我還活絡呢!”

“狗娃哥,我們那裏是山區,哪有這般大的船駕?至多蕩過小劃子,但是,會推磨就會推碾,開始扶櫓有點蹩,搖一程就找到感覺,主要是順著水流,撐握節奏嘛!”

“到底讀過書,心竅靈!”

“十藝易學,一竅難得。聰明人一點就會,愚人棒打不回嘛!你要做生意,肯定發財!”

閑聊中時間過得特別快,駁船傍晚就進入黃孝河。這條河是黃陂孝感乃至周邊縣鎮通往漢口的主要水路。河寬五丈許,可容兩條大駁船並行。

時值仲秋,河兩岸長滿高過人頭的蘆葦,麈帚樣的蘆花銀子似璀燦,直接雲天。在西邊,落日的餘輝將蔚藍色蒼穹染成金紅一片,讓人心裏充滿期待和喜悅……

船老大剛喝過幾盅酒,格外興奮,再加上義成狗娃輪流給他搭手,櫓搖得十分輕鬆,和著節奏,不由亮開嗓子唱起黃孝花鼓調:

妹妹送我下漢口,

七送八送到碼頭。

千言萬語還不夠,

淚水又像河水流!

船老大唱到這裏,富貴和狗娃也扯起嗓子加入:

妹子妹子莫發愁,

哥哥發財帶你走,

穿綾羅,喝香油,

坐轎子,住高樓……

三人唱腔古怪而淒愴,讓義成心裏滿是感傷和惆悵。這時,暮色也隨曲兒落下了,河麵盡是點著燈籠的來往船隻,整個黃孝河仿佛匯聚許多流星的銀河,熱鬧而有序。

李老大吩咐狗娃在船頭船尾點起燈籠,請葉老板進艙睡了,隨後,又對富貴說,你和義成也睡吧,隻是警覺點。成娃,後半夜你換狗娃,來同我一起撐篙搖櫓……

“老大,未必你一直熬通宵,哪怎成呀?”

“我不打緊的,習慣了。明天清早我蒙一會,你和狗娃把櫓,過鯰魚嘴呀,”說到這裏,盡管沒外人,李老大壓低聲音:“非得我親自掌舵!”打量他那麽鄭重而神秘,愈加激發義成好奇心,格外興奮,說:“我睡不著,就不必換了。”李老大顯得很理解,笑道:“頭回出門是這樣的。那就讓狗娃先睡吧!”

一路上,義成向船老大悄聲提了許多問題:為什麽人們把“上漢口”說成“下漢口”,漢口到底有多大,怎麽形容為“緊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漢口”,漢正街有沒有麻城縣城大,那裏住的人不種田,靠什麽為生?

船老大盡其所知,對小夥子的問題進行了解答,說,漢口因為在漢江流進長江的入口處,在最下遊,四鄉八省的貨船都是順流而下,所以,大夥把“到漢口”或“上漢口”叫作“下漢口”,叫慣了,下江人、北方人也這麽隨著說開;漢口的確大得很,還因為那裏隨處是湖塘、河溝、小橋,七拐八彎,容易迷路,當然“緊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漢口”了!漢正街莫看隻是一條街,連頭帶尾十幾裏路長呢,麻城縣城哪能比的;至於說到最後一個問題,船老大自已也不甚了然,含糊其詞地回答:不種田能生活,人賺人賺錢嘛!

人賺人錢?到底是誰賺誰的錢呢?成娃百思不得其解。

狗娃換班時,義成就這問題又請教一遍。隻見他搔搔頭,吭哧吭哧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兒,倒是對漢正街顯得很熟悉很喜歡,滔滔不絕:那裏房子呀,像皇宮,一棟挨一棟;那裏貨物呀,堆得像山崗,一座連一座;_那裏車馬呀,像河裏水,一撥又一撥。到處有茶樓酒家,隨風十裏飄香!義成思忖最後一句學的說書人詞兒,他哪能有這樣文采!

狗娃見朋友聽得津津有味,更來勁,將他一扒,幾乎臉貼臉地耳語道:“最好看的是,那裏的女人呀,奶子比河南人的蒸鏌還大,屁股像兩扇石磨……”說著,吞口涎告訴道:“隻要花幾錢銀子,誰都可以上,她們是婊子。婊子,你懂不懂?”

義成為狗娃下流的描述臊得臉發燒,婊子不就是書上說的“娼妓”,有什麽不懂的,又有什麽要懂的?他想岔開,換個話題,問,那裏賣有哪些貨物呀?夜暗中,狗娃沒看見朋友羞得通紅的臉膛,繼續他感興趣的事兒:“每天亮燈時,滿街站的婊子,你走路呀……”

“狗娃哥,不談這些好不好,我隻問……”

“行,行,你馬上娶媳婦了,不愛聽。你說,還問哪些事兒?”

……

東方露出魚肚白,船老大就起床了,他讓狗娃燒水、做早飯,又要義成去艙裏打會盹。但是,義成一點睡意也沒有,沿途的見聞讓他內心充溢向往,就像桅杆上鼓滿風的白帆,就像自葦叢衝天而飛的宿鳥,就像船邊嘩啦啦流不盡的河水。

這時,富貴從艙裏鑽出,誇張地朝夥伴們伸個懶腰,瞟眼間,見狗娃要將燒好的熱水灌進包著棉套套的扁南瓜形銅“暖壺”,說:別灌,老板已經起床了。

他打好半銅盆熱水,從艙篷邊的繩子上扯條白棉布“麵巾”蘸蘸水,再從鹽罐裏舀勺鹽撒在麵巾濕潤處,一?端給佇立船頭的葉老板。

葉老板右手食指裹著麵巾用鹽將牙拭了一通,又洗過臉,頓感神清氣爽,吩咐道:“還隻一天的路了,狗娃,多弄點菜。成娃,今天同我們一道吃,別客氣。剩下了,到漢口也是丟!”

停船開飯,富貴最後一個來到艄頭,他學著葉老板用熱水拭過牙擦罷臉,方來蹲下。這頓飯吃得鍋碗罄幹,一個個肚子鼓鼓地,飯後,葉老板手一揮:“開船!”

李老大豪邁地應道:“好咧,起錨啊,過鯰魚套了!”

義成隔夜的好奇心又撩動了,悄悄問:“李老大,鯰魚套到底什麽樣子?”

船老大眨眨眼,喉嚨咕嚕著回答:“河麵的事,隻有水裏魚兒知道啊!”

船行走不到一個時辰,水流平緩起來,鏡子般泛綠光。但是,港汊多起來,蘆葦愈顯遼闊,風一吹,晃動得人的眼發花,頭發暈。不知藏在哪裏的水鳥,冷不丁哀叫一聲,叫得人心裏發怵。義成不由聯想起“水滸傳”裏描寫的險惡水澤,驚歎一聲:“乖乖喲!”

“這隻是港口呢,我的秀才!進港更邪虎!”說著,李老大盡力地搖動船櫓。

忽然,有人叫喊:“停一停,停一停!”雖然語氣平和,並且一聽就知是個年輕姑娘,所有人還是吃了一驚。李老大並不搭理,反而催促義成:“不管她,用力,快!”

“老板,行行好,帶我一腳,好吧?我有急事趕路呢!”

張富貴瞅清葦叢邊站立的姑娘約摸十五六歲,麵目姣好,笑了,但是,他仍毫不留情地回絕道:“對不住,姑娘,我們也忙著趕路呢,再說,這裏水淺,不好停靠……”

葉老板躊躇有頃,瞧女孩子焦慮神情,動了惻隱之心:“唉,這荒灘野地,一個孤弱女子……李老大,你看?”

“富貴說得對,這裏水太淺,擱住了就不好辦了!”說著,李老大悄聲吩咐洗碗的狗娃:“你也過來,三個人一起用力搖!義成,不能停,我看……”

“姑娘,你能不能涉水走攏幾步,船是靠不了啊,隻是,會打濕你的衣裳和鞋子……”

“還是這老人家心好!我就上來啦!”說著,女孩子一個“蜻蜓點水”縱身便跳上船頭。

張富貴圍著姑娘轉了一圈,見她攏個高發髻,梳兩條齊肩辮兒,上穿盤扣箭袖襟褂,下著燈籠褲,身背包袱和寶劍,笑著問:“小丫頭,是唱戲的,還是賣藝的?”這話未免太唐突,首先稱呼不大禮貌,再說,唱戲賣藝都屬“下九流”,即“王八戲子吹鼓手”之謂也。

所有人對他顯出驚詫和不滿,李老大連連搖頭。富貴並沒意識自家的不遜,也不在乎,繼續調笑:“喲,你頭上這朵花兒真潔白,是梔子花吧?”說時,伸手要摸。姑娘腰一貓,閃過了,冷起臉斥責道:“給我放尊重點!你怎麽知道我是唱戲賣藝的?”

“瞧你這身打扮,還有背的寶劍,不就是台上演戲的行頭麽?”

“富貴!不興是練武的劍?姑娘,這娃兒喜歡說笑話,千萬別見怪呀!”

“練武的劍不就是行頭?”富貴不依不饒地逼著女孩子問。

“行頭?它可以殺豬,也可以殺人的!”說時,女孩子反手掣劍出鞘往船頭鐵錨一削,隻見那甘蔗粗的鐵勾如豆腐般委落船板。張富貴目瞪口呆,連退幾步,躲進船艙。李老大悄聲對義成說:“怕著,怕著,還是遇上了!”葉老板訕笑道:“女俠好身手!”

“老伯快別喊我‘女俠’,這樣喊是把我當強盜了呢!”

“不會,不會,你這麽秀氣哪會是強盜?”

“老伯,您是個好人,船上有沒有什麽吃的東西,等會連船錢一道算。”

“談什麽錢!隻是,實在抱歉,剛才吃個鍋盆朝天。不過,馬上讓他們給你做……”

“算了吧,等做好,我要上坡了!”

這回答讓所有人籲口氣。葉老板說:“同船過渡,五百年一修嘛,讓狗娃下豆絲!”

義成是個實在人,說:“我還有些蕎麥麵饃,隻看嫌不嫌……”

“那怎麽成?蕎麥饃黑黢黢地,狗娃,燒水下豆絲!唉,要你多做點……”

“老伯,不麻煩了,蕎麥麵饃好得很,我出身窮人家,吃得慣的!”

當義成遞上蕎麥饃和鹹菜,女孩子竟然吃得很香。

河麵驀然寬廣起來,仿若一汪遼闊的大湖,卻又溝通無數為蘆葦掩映的小支流,如同長滿須根的老樹蔸;並且,不遠處的水域中央有塊蘆洲將河水一分為二,讓人弄不清到底哪是主流,哪是支流?應該朝什麽方向走?李老大見義成拿眼瞅他,默默地點點頭,而後說:“這就是鯰魚套!左滿舵,使勁搖!”就在這時,從幾處支流的葦子裏劃出五六條小船,船上一律載著頭係白包巾、身穿白領褂、光起膀子提大砍刀的漢子,幾條小船似乎直逼大駁船蕩來。李老大臉色灰白,低聲叫苦:“完了,完了,裏應外合呢!”

這時,一條小船上有人喊號子般唱道:

船頭站的是哪個?(“個”,湖北方言音Ga)

頭上戴的什麽花?

蕎麥粑粑上了黴,

要不要用刀刮一刮?

義成瞅李老大將舵把也丟了,一屁股癱坐艄頭。狗娃嚇得鑽進船艙。倒是葉老板頗有定力,站立船頭,十分鎮靜。而背劍的小女孩跨前一步,拍拍手唱道:

要刮回家刮你媽,

胡岔小心打嘴巴!

看清頭上白蓮花,

船頭是你們大當家!

聽得這四句唱詞,幾條船上的大漢慌忙放下砍刀拱手行禮,齊齊地唱喏:“給大當家請安!”見小女孩揮揮手,全都逆流而去。

剛才一幕讓義成恍如夢中,疑心武俠閑書看多了,走火入魔。然而,葉老板很清醒,走上前朝小女孩深深一揖:“若非女俠發話相救,隻怕一船人性命都丟了啊!”

“我說過,不要叫我什麽‘女俠’。我可不是劫道的強盜,是反清複明的白蓮教!絕不會禍害無辜的平民百姓……”

“是,是,是,大當家的……”

“不過,艙內那小子方才那般輕薄我一番,不能不給點教訓!”

“大當家的,他年輕不懂事,你……你饒他……一回……”

“小子,你給我滾出來!”

張富貴在艙裏早把外麵一切看個清清楚楚,連躲藏的勇氣也無有,聽得一聲斷喝,趕緊瑟瑟縮縮爬出船艙,跪在船板上,可憐兮兮地望著小女孩。

“我要借一包穀舂米,你給我背上岸!”

“可以,可以,兩包都行,隻是,富貴身子骨弱……”

義成不計前隙,自告奮勇,走上前說:“大當家的,他有病,我來吧!”

“一邊去,我就是要他扛!”

張富貴不敢違拗,扒著麻包站起身,想拉個麻包上肩卻是紋絲不動。聽女孩子喝問一聲:“怎麽哪?”唬得趕快拚盡吃奶力氣再一拉,倒讓滾落的麻包壓在身上不能動彈,不由躺在船板上哭泣開來:“姑奶奶,饒了我吧!”義成上前搬開麻包,扶起他,幫忙求情:“他沒下過力,又有病……”葉老板乘機開脫:“是,是,他有病,又是讀書人……”

“他讀過書,會說那些渾賬話,做那些渾賬事?好,張富貴,你既讀過書,考考你,風吹葦花蓋穀堆,紅拂夜奔是為誰?”

不唯張富貴,一船人都瞠目結舌,義成上前拱拱手說:“大當家的,是為大唐李靖元帥!”

女孩子笑了,點點頭,旋又調侃地裝作嘟起嘴斥責道:“你也不老實!胡扯!是紅拂為李靖夜奔,怎麽扯上我?”

“是大當家的!”義成慌忙中,一個“是”字沒斷開,仿佛“固執己見”,惹得女孩子和所有人逗笑了,連張富貴亦邊扯袖頭揩眼淚,邊笑著。一見女孩子車過臉,又裝出哭相,用胳膊捂住頭……

說話間,船駛到一處灘頭,女孩子踹張富貴一腳,恨恨地說道:“這次看老伯和大家麵子放你小子一馬,下次發現你敢欺負人,絕不輕饒!”說著,向葉老板和大夥拱手道:“謝謝你們送我一程,後會有期!”說罷,縱身間,她已如燕子般輕盈地落在葦岸邊。

“大當家的,你不是要包穀舂米的麽?”

“謝謝老伯,我是故意整治他的啊!”

……蘆葦遮住揮手致意的女孩子,義成才迷離恍忽中醒過來,尋思剛才一番曆險,對葉老板十分欽佩:“葉老板,您真是臨危不懼,鎮定自若啊!”

“沒什麽,想我葉某人從來與人為善,以誠相待,更沒有為富不仁,料想不該有人害我。即便真是劫賊,要的隻是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給就是了,有什麽可怕?”

糧船已駛過荒野,隔著一道拱形石橋看得見水平線上的繁華市廛,那裏是一片無盡的錦繡世界。

義成望著高遠的天穹咀嚼,這沿路的經曆,真算離開故鄉的人生第一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