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正房,沈溪看了看大堂中央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幾步來到老太太的房間前。沈溪探著小腦袋,見祖母正坐在洞開的窗戶下,眯著眼縫補著什麽,當下不敢大聲驚擾,隻是輕輕敲擊了一下木門,怯生生道:“祖母。”

老太太見有人來,有些艱難地轉過身,見是沈溪,樂嗬嗬招呼:“小孫兒,怎麽有空來祖母這兒?不會是又被你娘揍了,來祖母這裏避難吧?”

被提到之前的糗事,沈溪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搖頭道:“沒有,自那之後我都不敢不聽話了,我是特意來給祖母請安的。”

老太太聞言更加高興,將手中的衣物和針線放好,起身樂嗬嗬地走到門前,蹲下身子想要將沈溪抱起來,卻感覺有些力不從心,當下拍了拍沈溪的屁股蛋子,滿是皺紋的臉上有些許感慨:“小東西,沉了好多啊。”

沈溪連忙踮起腳試圖去扶老太太的手,不過由於個子太矮,隻能別扭地舉起。

老太太咧嘴笑得很開心,把他的小手抓住放下,然後摸著他的小腦袋瓜走到椅子邊,坐下後滿是感慨地說:“祖母老囉,就連小孫兒也抱不起了,唉……”

看著祖母老態龍鍾的樣子,沈溪違心地說:“祖母,你一點兒都不顯老,我看你身體硬朗著呢。”

其實老太太今年才五十出頭,卻已經白發蒼蒼,滿麵皺紋,與後世的人相比,確實顯得老上很多。

“小孫兒還會說好聽的話了呢,嗚,長大了……孫兒都長大了,祖母能不老麽?”

沈溪不想在年紀這方麵多說,便笑著說:“祖母,孫兒覺得您一點都不老,祖母一定會長命百歲。”

老太太嗬嗬笑了起來,十分開心,誰不願意聽好話?更何況是孫子講的好話。

“祖母,孫兒想聽你講以前的故事。”

“嗬嗬,小孫兒怎麽想聽以前的事情了?莫不是轉性了?我記得以前你最不喜歡聽祖母嘮叨了。”

沈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隨即仰起腦袋看向老太太,咧嘴露出一排雪白的小牙齒:“祖母,以前是我不懂事,祖母要是有精神,便與孫兒講講吧。”

老太太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隨後低頭歎息一聲,渾濁的眼睛有些向往,悠然道:“小娃娃,以前祖母剛嫁進沈家那時,沈家家大業大,在本縣,就連縣太爺見到咱們沈家人也要對咱們作揖致禮……雖然時過境遷,但沈家的輝煌依然曆曆在目。”

“可惜啊,當年你大爺爺整日遊手好閑不做正事,吃喝嫖賭……你年紀還小,這些不需要知道,總之後來你爺爺兄弟四人,鬧了矛盾,便分家了。唉,沈家的家產,你二爺爺到你爺爺兄弟三人,加起來隻繼承了不到一成,說得好聽點兒叫做分家,說的不好聽,那就是給你大爺爺趕出家門了。”

“你們這些小輩就是做夢也想不到,當年咱們沈家產業之大,可惜啊,最終都被你大爺爺給敗光了。”

沈溪聞言,有些好奇的歪著腦袋,咬著小手指問:“祖母,以前咱們家是不是每一天都可以吃肉,不用吃野菜……”

老太太看著沈溪童真可愛的樣子,慈祥地笑了:“莫說是吃肉,但凡天上飛的,海裏遊的,地底下不出來的,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沈溪被老太太說得有些饞了,咽了口口水,問:“祖母,咱家以前有那麽多錢?”

老太太哈哈一笑,摸著沈溪的小腦袋瓜:“豈止是有錢,縣城最熱鬧的街道臨街的門麵,有三四成都是咱沈家的,可這些對於當時的沈家來說也算不得什麽,你說咱家富不富?”

“祖母,那些房子是哪裏得來的?”沈溪很好奇。

“你太爺爺曾是朝廷正五品的命官,雖最終未做成四品知府,可你想想,那可是五品大員,掌管一府鹽、糧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咱們縣的官吏如何不忌咱家?所以,咱們要買房買地,自然都是大行方便……其實這不算什麽,隻要當官,你就能把一兩銀子變成一百兩,如此周而複始,錢財這等身外之物,自然水到渠成財源滾滾來,你還小,不太懂這些,等你長大些自然就明白了。”

“那時候咱們沈家可大氣了,私廩咱們就有七處,豐年收糧,災年也不抬高糧價,賑濟鄉民,還擺上粥鋪。曆任縣令時常到咱家來,說是敘家常,但其實也是想讓咱家能多幫襯些,為他們仕途鋪路,朝中可有不少從咱們縣出去的大員。”

“可惜,你大爺爺不爭氣,將這些人全得罪了,現在斷了來往,唉……現如今且不說縣城,就咱這一脈,除了幾十畝田土,也就這大宅子了,你爹爹更是到其他家去做工……你瞧瞧,都落魄成什麽模樣了?”

沈溪知道這個世界講究長幼有序,嫡長子繼承家業是順理成章的,所以沒有什麽疑惑,反而覺得這事正常得很。

“沈家偌大的家業,在你大爺爺手裏是真正破敗了,如今,雖然咱沈家依然有些產業,可比起以往,算得上是日薄西山,四房加起來讀書的隻有寥寥幾人,無一人中舉,這才有如今的境況。”

“你大爺爺家的大堂伯為人敦厚,這十幾年為了振興沈家,算得上是殫精竭慮,隻可惜他為人太老實,以至於沈家至今沒有大的起色,不過這也怪不了你大堂伯,他有長者之風,沈家在他手裏比起在你大爺爺手裏時,好了不止一倍……”

看到老太太沉緬往事的樣子,沈溪心中也有些唏噓,當下眼珠子轉了轉,笑著說:“祖母,待孫兒長大後,一定幫大哥重振家業。”

老太太聞言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怔了半晌之後,才開懷無比地大笑道:“好孩子,好孩子,你有誌氣,祖母心中就寬慰了。”

沈溪的話確實令老太太對他有些刮目相看,最令老太太吃驚的莫過於沈溪並沒有直接說要自己重振家業,而是幫家中長子重振家業,這其中意味,正中老太太下懷。

沈家桃花村這一脈,既然祖父不想分家,祖母自然繼承夫誌,想將沈家捏成一團。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可惜李氏的小兒子,也就是沈溪的父親沈明鈞為人古板正直,未得老太太喜歡,長子和長孫就成了李氏的命根。

隨即她可能又想起了大爺爺,笑著說:“小孫兒,等你們長大了,若是你大哥不爭氣走了歪門邪道,你不必客氣,就將他關到閣樓中,讓他好好反省,有人問起,就說是祖母吩咐的。當年,要不是你的幾位爺爺太過寵著你大爺爺,他也不至於墮落到那等荒誕地步。”

又陪老太太聊了半個時辰,沈溪見她連打幾個嗬欠顯得困倦不堪,便起身告辭。

李氏透過門簾,目送沈溪的背影消失不見,隨後轉頭望向堂屋中的供桌,嘟囔道:“長幼有序,但都是孫兒,隻要為了沈家好,有什麽不妥呢?”

“沈家已經三代未出像樣點兒的人才了,再這麽下去,恐怕長房那邊也維持不了幾年了。老東西,當年你要是爭點氣,我何至於此啊?”

桌上供的是先祖的牌位,也是李氏一輩子的桎梏。

……

沈溪走出老太太的正房之後,徑自回到自家住的西南角院,見周氏正在院中打掃,便笑著上前:“老娘,不好啦……”

周氏見他回來,當下抬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語氣凶狠道:“到哪兒去鬧騰了?一回來就瞎嚷嚷。”

沈溪嘿嘿一笑,上前拉了拉周氏的袖子,道:“娘,大伯被關進閣樓,我的書讀不成了。”

周氏聞言,先是一愣,隨後一把丟掉手中的掃帚,臉色未變,聲音卻快了起來:“你怎麽知道的?”

沈溪撅著嘴道:“我親眼見到的。”

周氏低頭皺眉許久,最後歎息一聲,又撿起掃帚,道:“沒好命的憨娃,沒書讀了,你還這麽高興?別告訴我你不想讀書,老娘非揍死你不可。”

“娘,我還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哦。”

周氏白了他一眼,惡狠狠地蹲下身子,捏著沈溪的臉蛋,威脅道:“小兔崽子,這才多大?就敢釣老娘胃口,給老娘說清楚!”

沈溪咿咿呀呀地連喊了幾聲疼,周氏罷手,沈溪這才捂著臉道:“娘,祖母說要從咱們四房中選一個娃娃,送到縣城的私塾去讀書。”

周氏聞言大為驚喜,自顧自地歡喜了半天,才問道:“娃兒,你說的是真的?”

沈溪點頭道:“嗯,我剛剛還去見過祖母。祖母說了好多事給我聽,還誇我有誌氣。”

周氏重重地點了點頭,道:“那可是縣裏的私塾,娃,娘這一輩子,結婚前買嫁妝去過一趟縣城,後來去王家見你爹爹又去過一回,總共才兩回……你可一定要爭氣,你去縣裏讀書,以後老娘就可以經常借著去看你的名義,到縣城去……看你……了……”

沈明均老爹做工的王家就在縣城,沈溪聞言,毫不留情地戳破:“娘,你是想去城裏見我爹吧?”

周氏又一瞪眼,道:“你個憨娃,管得倒是挺寬的,是不是皮癢了?”

看到周氏凶巴巴的樣子,沈溪連退兩步,笑著說:“哪兒能啊?娘,你放心,以後我讀好了書,做官之後,別說縣城了,咱一家都搬到省城去。”

周氏見沈溪得意的樣子,嗤笑一聲:“連讀書都還是沒影的事情,你倒真敢想啊……娘這輩子沒其他念頭,你要是真有這出息,就帶你老爹和老娘去省城見識一下,看看省城是個什麽樣,我就燒香拜佛了。”

沈溪語氣堅定地說:“娘,你放心,我一定爭氣。”

“兔崽子……我得去找你祖母,討好一二……”

看著周氏臉上極其生澀的諂媚笑容,沈溪搖了搖頭,拉住她,道:“娘,你還是別去了,老太太見不得你這樣。”

周氏聞言停下腳步,有些狐疑地看向沈溪,問道:“你個瓜娃兒,何時變得這麽聰明了?”

沈溪聞言一驚,臉上卻一臉茫然:“我一直都這麽聰明啊……娘,我跟你說個秘密,我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話還沒說完,周氏就拎著沈溪的耳朵,氣呼呼道:“小兔崽子想唬老娘?文曲星從古至今下凡,那都是狀元公,你這家夥小小年紀不學好,居然敢胡說八道,看老娘如何收拾你。”

沈溪痛得連忙墊起腳,歪著腦袋,雙手握住正被周氏捏著的小耳朵,大喊道:“娘,別擰了……疼啊……”

“還敢不敢胡說八道了?”

“娘,我真的是文曲星下凡……啊,好疼。”

“臭小子,你要是文曲星下凡,我就是文曲星他娘!吹牛也不打草稿,有本事你去考個舉人給老娘看看,就知道胡說八道。”

沈溪口中連連呼疼,見周氏沒有鬆手的意思,這才舉雙手投降:“娘,我錯了,我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你快放開啊……耳朵擰歪了,就做不成狀元郎了,狀元郎哪個不是英俊瀟灑,你別把我打醜了……把我打醜了,到時候你兒子殿試的時候皇帝見小子我麵相如此醜陋,哪裏肯點我為狀元……”

周氏聞言氣哼哼地鬆開手,對著沈溪罵道:“你個憨貨,皇帝也是你能非議的,你不想活了?”

沈溪一愣,然後縮了縮腦袋,討好道:“娘,剛剛我一時說錯話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知道就好,不然看老娘不撕爛你的嘴。”

看著周氏從未有過的認真表情,沈溪也覺得自己方才太放肆,當下不敢多做停留,屁顛屁顛地跑到房間裏去了。

周氏長長地吸了口氣,將掃帚放好,走出院門,朝著沈溪大伯母所住的東廂房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