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升是兵部尚書,又是五朝元老,在朝中可謂一言九鼎,他看不慣徐瓊這種不正視曆史的態度,隻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就將徐瓊嗆得說不出話來。

按照徐瓊的意思,明朝曆史上消失四年的典籍是違背太祖所製定的國策,根本就沒任何參考價值,所以將其定性為糟粕,大可以將之舍棄,要修《大明會典》,所列典章製度直接從太祖朝跳到太宗朝就可。

馬文升便針鋒相對,五代十國時天下大亂,國中少有賢明的皇帝,那根據你的觀點要舍糟粕,這段曆史就不用修了?

曆史是用來記錄的,既然要修《大明會典》,就要將大明朝開國以來所有典章製度都記錄下來,而不能因為一些典章係政治鬥爭遭到廢止就刻意不提,否則這《大明會典》就是一部“穢史”,為後世史學家所恥笑。

徐瓊和馬文升同屬老臣,在朝堂下私交還算不錯,此時馬文升這麽咄咄逼人,令徐瓊顏麵無存,當即黑著臉一語不發。

焦芳站出來為徐瓊辯解:“馬尚書忽略了一個問題,就算要修,恐怕也不好修吧?靖難之後,時典籍多廢止而遭焚毀,如今連翰林院中都無存檔,若要修撰,必會延長《會典》成書之期,令《會典》失色,更不可取。”

馬文升到底氣量大,含笑眯眼打量對麵的焦芳,沒有說話,但目光已清楚說出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你還沒修呢,怎知道不好修?亦或者是你怕因為修這段曆史典章製度產生一係列政治問題,才在這裏混淆視聽?

因為馬文升出麵,令問題再次陷入膠著狀態,也令文華殿內的火藥味漸濃。

朱祐樘見場麵僵持下來,便有休經筵之意,但問題是他主動提出來的,若就這麽無果而終,有些說不過去。

好在旁邊有會察言觀色的大臣,代表人物便是李東陽。

李東陽見弘治皇帝神色猶豫,以他對天子的了解,當即起身出來行禮道:“陛下,臣認為既要修《會典》,又不能令史料有所錯漏,不妨令翰林院先行修撰洪武末年典籍,是否可行,待其整理完畢後再行朝議。”

李東陽被稱為“李公斷”,是因他在一些不決之事上有一錘定音的能力,在這種問題上他顯然不會傾向於任何一邊,因為這會破壞公允或者體統,一邊是修史之人應有的嚴謹態度,一邊是太宗皇帝繼位的合法性,都是不容小覷的問題,所以李東陽幹脆提出讓翰林院把洪武三十二年到三十五年之間所有的典籍整理出來,然後看看修撰這段曆史有無必要。

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李東陽巧妙地回避了一個問題,就是為建文年號定名,等於還是違背了弘治皇帝舉行這次經筵的初衷。

連大學士李東陽都發話了,而且話說得合情合理,在場的王公貴胄和文武大臣,包括剛才發生爭執的徐瓊、馬文升等人也不再言語。朱祐樘輕歎了口氣,揚聲問道:“眾卿以為如何?”

徐瓊率先行禮:“回陛下,臣附議。”

“臣附議。”更多大臣站了出來,其實跟李東陽一樣在這問題上當牆頭草。

翰林院的官員品秩低微,本就屬於記錄者,沒資格發表觀點,最後沈溪跟周圍的翰林院同僚一樣,起身說了句“附議”,事情便當揭過。

到最後弘治皇帝朱佑樘也沒表明自己的立場,好在也沒把寫奏本的人出賣。

經筵在這種不和諧的氛圍中結束,鴻臚寺卿出班跪於殿中,先禮讚,等禮讚畢,包括沈溪在內,東西兩班官員從對向轉身麵向皇帝禦座所在的北方,等候弘治皇帝訓旨。

通常這個時候皇帝會有兩種選擇,讓百官出宮,或者留下賜食。隻聽朱祐樘揚揚手,吩咐:“與經筵之官人一體,每吃酒飯。”

沈溪連忙跟在其他官員身後,下跪承旨謝恩。

在沈溪磕頭時,弘治皇帝已然起身離開,過了一會兒沈溪才起身返回桌案邊,將記錄的經筵內容收拾好,帶在身上,回去之後還要再整理一遍,這些可能是未來為弘治皇帝修史需要用到的文稿。

從文華殿出來,沈溪跟著其他官員一起吃頓“工作餐”,光祿寺在奉天殿之東廡設宴款待所有參加經筵的官員,夥食雖然不及當日的皇宮大宴,但至少比翰林院平日午飯要好上許多。

吃飯時,有官員低聲議論奏本之事,紛紛猜測這份奏本出自誰人之手?

按照翰林院這邊官員的觀點,最有可能進呈奏本的人是王鏊,謝遷本是最值得懷疑的對象,但他是“轉呈者”,皇帝若讓輔政大學士來寫這樣的奏本,會顯得“小題大做”。

王瓚道:“那不用說,下任掌院事,就是寫這奏本之人。”

迅即有人點頭附和。

沈溪卻隻當個笑話聽,他自認此番不被降職罰俸就值得慶幸,其他可不敢奢求。再者,沈溪清楚自己是被弘治皇帝當槍使的,謝遷和王鏊在朱佑樘授意下演這麽一出戲,其實說起來,始作俑者正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

……

下午回到翰林院,所有翰林都要將自己整理好的文稿呈遞,因為這年頭沒有速記之法,每個字都要完完整整記錄顯然不太可能,就算將所有人記錄的文稿整理出來,也未必能將之前經筵所講內容全數理清。

不過沈溪卻能在事後稍作回憶,便把他聽到的內容具體詳列出來,等所有文稿交到朱希周那裏時,朱希周看了滿滿當當十餘頁紙,不由驚訝地看了沈溪一眼,但他什麽都沒說,直到黃昏下工時,他才找機會對沈溪道:“沒想到沈修撰如此用心,你這一份,恐怕頂得上翰林院所有同僚之功了。”

沈溪行禮道:“懋忠兄過讚。”

朱希周與沈溪出了翰林院,一路敘起了家常。

從朱希周跟沈溪相處這些時日,已經感覺到沈溪能力非同一般,就算沈溪平日看起來有些懶散,但在修撰《大明會典》上,但凡經沈溪之手整理出來的文稿均挑不出任何毛病,甚至沈溪還會對原來修撰過的典章進行一些“修補”,事後證明沈溪所增添內容並非憑空杜撰,而是不同史籍記錄中錯漏之處,今天他又發覺沈溪有“過耳不忘”的能力,更想與沈溪親近一些。

因為翰林院升遷考核即將到來,朱希周不出意外必會晉升為侍讀或者侍講,他已站在“上官”的立場,希望跟沈溪這個“下屬”搞好關係,為他以後在翰林院中的發展鋪好道路。

“……沈修撰,你覺得,在經筵上進呈的奏本是出自謝閣老,還是王學士?”

朱希周突然拿這事問詢沈溪,之前很多人都表明自己的看法,唯獨沈溪對此似乎漠不關心。

其實沈溪是無話可說,畢竟寫奏本的就是他自己,而且他還不能據實相告。

沈溪搖了搖頭,表麵上看是他表示自己不知道,但真正要表達卻是兩個都不是。

朱希周歎道:“看來陛下要過問洪武末之舊事,說來奇怪,前些日子王學士叫人將洪武末和永樂初年部分法典與沈修撰整理,沈修撰最後可有整理上呈?”

翰林院中人之所以都懷疑是王鏊寫的這奏本,主要是因為王鏊在經筵上突然提出洪武、永樂年間的一些典章製度。

若王鏊直接拿大明朝開國的那些典章製度來說,反倒不會讓人懷疑,畢竟自大明開國,曆朝經筵中皇帝最喜歡讓經筵官講《皇明祖訓》、《祖訓條章》、《太祖禦製》以及各代皇帝的《實錄》、《寶訓》,可王鏊卻直接揪住太祖臨終前那幾年和永樂頭幾年大明朝典籍說事,再加上先前他叫翰林院的人幫助整理這段曆史的典章製度,才讓人覺得他是“早有準備”。

隻是朱希周等人都沒想到,幫王鏊整理這些文案的沈溪才是“罪魁禍首”。

沈溪這次沒有回話,而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便讓朱希周以為沈溪整理好之後把資料交給了王鏊,但事實卻是沈溪自己整理好後寫了奏本上呈給弘治皇帝。

沈溪就算要遮掩自己寫了奏本這件事,也不能說得太明白,因為事情早晚有敗露的一天,若他現在有意欺瞞,回頭朱希周等人會質問他,你不是說此事與你無關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可沈溪就這麽搖頭、點頭,就算朱希周等人發覺被騙,沈溪也可以冤枉地作出解釋……不好意思,不是我有意欺瞞你們,而是皇帝不讓我說,於是我三緘其口,我其實已經隱晦地表達了,隻是你沒準確領會到而已。

朱希周又歎:“如今陛下讓翰林院整理洪武三十一年以後的典籍,實在棘手啊。”

沈溪問道:“翰林院書庫裏沒有封存相關的內容嗎?”

朱希周無奈搖頭:“早前在修書時,就曾多番查找而不得,沈修撰你自己不就幫王學士整理過嗎?”

“事情如今已過去百年,突然提及靖難……若整理不當,惹怒陛下,我翰林院上下恐怕都要受到遷責。沈修撰這幾日回去也最好多翻閱些典籍,看看是否有能派上用場的文字記載。”

沈溪頷首允諾,這事情對他來說並不難,因為大明建文年間頒布的那些新政,他多少都有些了解,而且他還知道是些什麽人作出記錄,在哪些典籍之上可以查閱到。

隻是這些典籍要到萬曆年間為建文恢複年號之後才逐漸顯現於世,當下就算民間有所藏,也是在少數藏書家手裏,不過沈溪很快想到一個人,肯定能幫到他,隻是這個人住得有點遠,但他相信這個人在不久的將來便會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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