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到壽寧侯府時尚未入夜。

壽寧侯府外早就是車水馬龍,官轎一頂一頂排到街尾,在外麵等候的轎夫和仆婢簇成了人堆,令身著普通士子服、步行而來的沈溪略微顯得有些寒磣。

不過好在沈溪有個貼身侍從玉娘,嚴格來說算不上,因為玉娘隻是奉命來監視他的。

“早去早回。”

快到壽寧侯府門前時,玉娘提醒了一句,她並未有跟著進府的打算。

沈溪看著玉娘,心中多有無奈。

都知道府庫盜糧案的幕後主使是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如今我到了龍潭虎穴,正是需要你保護之時,不幫我一把,還將我往火坑裏推?

沈溪問道:“若在下在裏麵有事,無法脫身,玉娘可是準備設法營救?”

玉娘笑了笑,回答:“奴家會將此事告知劉大人……”

沈溪點了點頭,略微有些感動,我出了事,你去告訴劉大夏,這是讓劉大夏派人來營救?但轉念一想,營救個屁啊,最多是去報喪,或者連屍體都收不到,滿心的感動登時化為烏有。

進了壽寧侯府,生死自理,不小心掛了隻能自認倒黴。

帶著不爽的心情,沈溪終於到了侯府門前,把請柬遞上。

知客仔細打量沈溪一眼,見他衣著普通,又沒有乘車坐轎,顯得有幾分輕視,當下把手伸了出來……意思很明顯,要門敬。

沈溪往懷裏摸了摸,換衣服時忘記帶銀子了,隻摸出幾個銅板,遞了過去,知客神色中帶著幾分鄙夷。

“次六席,自己進去找!”

說著扔給沈溪一塊小木牌,就讓沈溪過了門口這關。

遇到那種有品秩在身的官員,會有知客迎送,沒有官品的隻要把門敬給足了也成,沈溪這樣既無官品又少門敬的,隻能自行進去找座位。

次六席,一看就知道是非常靠犄角旮旯的地方。

在往裏走的時候,沈溪心裏想:“今天來了這麽多人,我是不是不來,張氏兄弟也不會知曉?”

沈溪正想著心事,迎麵過來個三十多歲一臉堆笑的男子,朝沈溪行禮道:“這不是新科狀元公嗎?久仰,久仰。”

沈溪並不認得此人,但料想應是在之前的恩榮宴又或者是今天的謝恩日上見過。但不管如何,沈溪都恭敬回禮。

越往裏麵走,跟沈溪打招呼的人越多,他一個新科狀元在這樣的宴會上算得上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就在沈溪到處尋找“次六席”時,一名過來搭訕的官員驚訝地道:“狀元公今日可是貴賓,應在上席,怎會安排在次六席?一定是搞錯了。”

沈溪這才知道被門子捉弄了,今天這宴會的性質,其實就是給新科進士慶賀,請來的進士雖然不多,但最起碼狀元和榜眼都來了,還有二甲的一些進士,或許在這些人中就有張氏兄弟的親信。

看來張氏兄弟“公務繁忙”,半晌也沒見正主出來,來的客人已然不少,卻沒幾個入席的,這等場合,正是官員互相之間攀談和結交的好地方。

剛開始跟沈溪打招呼的人不少,但多是禮節性的,到後麵那些六部和朝廷各寺司的官員們陸續到來,成為眾人追捧的對象。

沈溪雖然被冷落一邊,倒也適然。

到了開席時間,張氏兄弟依然沒出現,似是被什麽事纏住了。

很快有消息傳來,說是壽寧侯和建昌伯進宮探望生病的太子,可能要耽擱一點時間才能回來。

太子生病,對朝廷來說是頭等大事,同樣關乎張氏未來的興衰存亡,可以說張氏沒落,正是因為朱祐樘這一脈沒能傳承下去。

要說朱祐樘又不是不能生育,隻是他對張皇後太過一往情深,讓他多納幾個妃子,生幾個子女出來,也不至於令香火斷絕,而將帝位旁落。

張氏兄弟沒來,沈溪反倒自在一些,他盡量站在不那麽礙眼的地方,也沒有主動跟人打招呼。

又不知過了多久,一人走了過來,遠遠朝沈溪行禮:“沈狀元,有禮了。”

沈溪打量此人,一身進士衫應是一同參加過日間的謝恩,但隻是有些麵善,互相之間並未交流和溝通,但沈溪琢磨了一下,從那麵龐依稀辨認出,這是在禮部會試之前他就有留意的王守仁。

沈溪幾乎脫口而出:“陽明君……有禮。”

王守仁聽到沈溪的稱呼,不由一愣,他年少之時名叫王雲,年長之後改名叫王守仁,取自“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表字伯安,到如今還未曾有人以“陽明先生”來稱呼他,這“陽明君”喊得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王守仁怔了一下,才略帶驚訝問道:“沈狀元說什麽?”

沈溪這才想起自己失言了,就算日後王守仁真的被人稱呼“陽明先生”,可跟“陽明君”也搭不上邊吧。

沈溪趕忙行禮,訕訕笑道:“在下偶見閣下,心頭便不由冒出這麽個稱呼,脫口而出,實在冒犯了……請見諒!”

王守仁麵色僵了僵。

同窗之間互相起外號的事倒也常見,可他如今已二十七歲,比沈溪大了一輪有餘,沈溪就這麽堂而皇之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什麽“陽明君”,明顯有些唐突無禮。

不過王守仁並沒有發火,思索了一下“陽明君”這稱呼,感覺似乎不錯,他一直想為自己起個字號,卻未能找到合適的,“陽明”二字卻令他感覺是為他量身定做一般。

王守仁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沈溪的說辭。

二人找了椅子坐下來,寒暄了一下,沈溪這才知道,王守仁居然是過來問他關於一些“心學”的問題。

“……在下拜讀沈狀元於童生試時所著之文章,感慨頗多,不知沈狀元師承何人,此番見地又是何人所授?”

王守仁臉上帶著些許期冀,很顯然,沈溪在汀州府院試時寫的那篇四書文“止於至善”文章,被王守仁誦讀,感覺很符合他的理念,於是特地找沈溪來求教。

一代心學大家找我來問詢心學理論基礎,沈溪感覺大有榮光。

沈溪在那篇文章中所提到的一些觀點,不過是引用了王守仁心學集大成作品《傳習錄》中的一些內容,就跟他用唐寅的《桃花庵詩》一樣,都是先人一步而已,並非出自他自己的原創。

麵對王守仁的問題,沈溪不太好回答,他總不能再說學問是承自“蘭陵笑笑生”,若這麽說,以王守仁求知的決心,非親自去一趟汀州,把這個“隱居山林”的“高人”給找出來不可。

沈溪想了想,道:“在下隻是偶讀古籍,心中有感而發。”

王守仁聽到沈溪這話,不由歎了口氣,顯然是把沈溪的這番話當作是推搪和敷衍。他問的是沈溪師承,是想親自去拜訪沈溪的恩師,詢問一些關於心學的知識。

正說話間,張氏兄弟終於現身了,卻不是從正堂那邊出來,而是剛從外麵回來,隻見一高一矮兩個身著華麗衣衫的青年,身後帶著幾個道士模樣的人進來,幾乎所有與宴之人都上前見禮問候,可張氏兄弟明顯沒什麽興致。

沈溪從這一點判斷,太子朱厚照病得不輕。

張氏兄弟直接帶著人進了正堂,就聽裏麵傳來喝斥聲:“你們平日把自己吹噓得能通神問鬼,如今太子為妖魔纏身,你們就束手無策了?”

裏麵又是一陣唯唯諾諾認錯的聲音,還有為自己辯解的,但既然不能治好太子的病,這些人再說什麽也是無濟於事。

沈溪本著閑事莫理的態度,本不想傾聽,可那聲音還是清楚地傳到他耳中。沈溪心想:“太子最多是生了怪病,如今不尋醫問藥卻問鬼神,難怪太子的病好得慢。不過太子應該不會死吧,否則曆史豈不是亂了套?”

這世上最大的變數,其實便是沈溪的出現,隨著他中狀元,蝴蝶扇動的風雖不至演變為颶風,卻也差不多是一場狂風了,至少倫文敘的狀元頭銜就被他給吹沒了。若曆史走向出現偏差,朱厚照一命嗚呼,也隻能認為是這股狂風導致。

沈溪不想看到這結果出現,因為若是太子朱厚照就此病死,弘治皇帝沒了繼承人,會令政治動蕩在弘治末年就會開始。

如今朱祐樘身體每況愈下,估計堅持不了幾年。

沈溪正想“蝴蝶效應”的影響真有那麽大時,門口那邊又有人急匆匆進來。

從衣著上看,應是自皇宮過來傳話的太監,五人中當前那位應是首領。因為距離較遠,沈溪看不清楚這五人的具體容貌,不過心裏卻在琢磨,若這些太監是從東宮而來,那其中很有可能就有未來的大太監劉瑾。

剩下幾個,極有可能是“八虎”中人。

本來喧嘩的院子,突然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著正堂那邊,隨著五名太監進內傳話,傳出一點瑣碎的聲音,都與太子的病情有關。

沈溪料想,應是張皇後擔心兒子病情,又被一些人蠱惑“妖魔纏身”,隻好求助道士,這些需要張氏兄弟在外麵張羅尋人。

等五名太監從大堂內走出來,因為位置光線稍微明亮一些,沈溪大概能看清這幾人的容貌。

要說走在最前麵的那位太監,看起來四十出頭,一臉油光錚亮,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沈溪無法從外貌判斷這位是否便是正德初年權傾天下的大太監劉瑾。不過他身後四人中,有一人身材痩削,形容略顯猥瑣之人,沈溪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帶著幾分驚駭,因為這張臉對他來說,算不上陌生。

隻是他想不明白,此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難道僅僅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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