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刑部處在一片莊嚴肅穆的氛圍中。

沈溪一早從刑部大牢出來,沒有回府,而是直接往刑部正衙去了。

刑部尚書張子麟、左都禦史陸完、大理寺卿張綸都已到齊,同時還有當日主審張氏案的刑部右侍郎全雲旭也於拂曉時分來到刑部,為的是打個時間差,在張太後到來前把案子審結。

不過顯然這些人沒料到沈溪會留一手。

沈溪到過天牢之事無人知曉,此時見到沈溪,陸完等人迎上前來,都覺得沈溪來得太晚了。

“之厚,你怎麽才來?”

陸完走過來,皺著眉頭道,“這會兒怕是太後已經出宮來了。”

沈溪道:“時間剛剛好,這是公堂審案,總不至於天沒亮就偷偷摸摸開審吧?難道案子見不得人?”

陸完搖頭苦笑:“太後來了,案子就審不下去了。”

張子麟過來問道:“是否派人阻擋一下,讓太後晚些到刑部衙門來……又或者幹脆將大門堵了,不讓外邊的人進來?”

沈溪看了一眼從刑部大門外一路小跑進來的張永,搖頭道:“今日衙門不需要避諱誰,正常審案便可……宗獻,開始吧。”

全雲旭在幾人中地位最低,聽說可以開始,趕緊走向大堂正中,這會兒張永剛好走進大堂。

“幾位大人都在呢?沈大人,您還不趕緊些?太後娘娘的鳳駕距離這裏已不到兩條街了!太後娘娘可是天未亮就擺駕出宮了。”張永著急地道。

沈溪一擺手:“張公公安心旁聽審案吧……太後要來便來,我們也阻擋不了。”

沈溪這副氣定神閑的姿態,讓在場之人都理解不了,張永正要問詢,卻見沈溪轉身往旁邊預備好的旁聽席走去,直接在居中的座椅上坐下。

幾人麵麵相覷,隨即也走過去,各自選了個位子坐下。

刑部尚書張子麟和張永坐在沈溪左右手邊,張綸和陸完坐在遠一些,對麵坐了一排書吏,衙差肅立兩排,公堂一片寂靜。

“太後娘娘駕到……”

眾人剛坐下,沒等開堂審案,李興已從大門那邊闖進來,生怕有人堵門,進來後高喊一聲,也不著急往裏麵走,他帶來的宮廷侍衛已將刑部大門給牢牢占住。

聽到這一聲招呼,剛剛坐下來的眾人都站起,看向仍舊端坐不動的沈溪。

沈溪沒著急起身,坐在那兒閉目眼神。他沒起來,別人自也不會出去迎接,隨即外麵傳來鑼鼓聲,卻是張太後的鳳輿在錦衣衛前呼後擁下直入刑部大門,錦衣衛指揮使錢寧走在隊伍前麵,左顧右盼。

張永不由用好奇的目光看向沈溪,覺得錢寧在太後隊伍中非常蹊蹺。

“參見太後娘娘。”

等張太後緩步進入公堂正門,所有人均躬身行禮。

沈溪站起來,不過隻是拱了拱手表示尊敬。

張太後一看還沒有正式開審,微微鬆了口氣,鳳目環視四周,最後目光落在沈溪身上,聲音極為威嚴:“今天在這裏做什麽?”

張子麟、陸完和張綸都不吭聲,沈溪也沒說話。

全雲旭卻義正詞嚴道:“回太後,今日刑部奉皇命開堂審案,正www.00kxs.com大光明,有何不妥麽?”

“散了散了,把案犯放了!”張太後絲毫不避諱眼前都是朝中重臣,把這裏當成自家後院,命令的口吻仿佛是吩咐自家仆從,“以後沒有哀家的懿旨,誰也不許插手此案,聽到沒有?”

張子麟、陸完和張綸還在裝啞巴,全雲旭又道:“太後,審案乃陛下禦旨施行,此地是刑部衙門,主管天下刑獄,太後請自重。”

張太後一聽不由薄怒,道:“你是何人?敢在這裏教訓哀家?”

全雲旭絲毫不讓,滿臉堅毅之色,瞪著張太後。

旁邊李興一看這架勢,趕緊勸說:“太後娘娘,這位是剛上任的刑部右侍郎全雲旭,他剛到刑部,不懂規矩。”

全雲旭道:“我看不懂規矩的是李公公你吧?今天刑部審案,跟司禮監有何關係?你這是僭越!”

張太後怒道:“好你個刑部侍郎,以為自己是誰,敢對哀家如此說話?來人啊,將他拖出去杖打二十!”

說話間,便有錦衣衛進來,要上前抓人。

但見此時突然從旁邊走出一人,擋住錦衣衛的去路,正是沈溪。

沈溪走出來後,沒人敢上前,因為錦衣衛都知道沈溪不好惹,張太後也知沈溪不可能坐視不理。

沈溪一抬手,道:“太後見諒,容臣說一句,這裏是公堂,還是皇宮內苑?刑部侍郎是朝廷命官,還是宮裏的太監宮女?”

張太後見到沈溪,氣勢沒那麽強,這就是此消彼長的關係,張太後當然知道誰是始作俑者,也明白今天主要對付誰。

張太後沒有回答沈溪的問題,冷笑不已:“怎麽,沈卿家這是要質問哀家?有人對哀家不敬,難道哀家沒資格教訓?”

沈溪道:“刑部侍郎全雲旭所言,每一句都是人所共知的道理,哪一句對太後不敬?請太後指點。”

張太後怒道:“你現在說的這番話,也是對哀家不敬。”

沈溪回頭指了指書吏那邊,道:“把今日公堂上的對話全部記錄下來,回頭交陛下審閱,看看是否有對太後娘娘不敬之處。”

而後沈溪對張太後拱手行禮:“即便有,也等陛下降罪……今日乃聖諭公堂審案之日,就算太後親臨,也必須旁聽審案,這是規矩,也是國法!任何時候,國法不容動搖!難道諸位想違背國法嗎?開堂!”

沈溪沒有命令張太後,而是用嚴厲的眼神看了一眼三法司各主官。

沈溪如此“大公無私”,陸完、張子麟和張綸當然要給麵子,他們不敢出來跟張太後作對,但現在身為監國的沈溪出來挑大梁,他們隻能跟隨沈溪的腳步行事。

如此一來,張太後就算怒極,也沒什麽辦法,便在於沈溪以監國之身,代表了皇帝,皇權和後權較量,終歸還是皇權占據上風。

“沈卿家,你沒聽到哀家的話?”張太後厲聲喝問。

眾人回到各自的位子前,沒人敢坐下。

沈溪道:“太後若要旁聽審案,臣自當為太後準備座位,但也請太後不要幹涉朝官審案,或者幹脆開放刑部公堂,讓百姓進來旁聽。”

聽沈溪說要讓百姓進來聽審,刑部尚書張子麟頓時緊張起來。

大明開放審案,多為縣衙級別,府一級已經很少見,到了刑部基本上不會公開審理案子,更別說涉及皇親國戚的大案。

但顯然張太後不明白其中道理,聽說可以放百姓進來後,明顯一愣,顯然她在乎弟弟案子的同時,更關心皇家的臉麵。

張太後道:“今天要審的,是哀家兩個弟弟,他們是國戚,是皇上的親舅舅,你們作為臣子有何資格審問他們?來人,把兩位國舅接出來,哀家要帶他們走。”

“太後娘娘,這……”

就算站在張太後立場的李興,在這件事上也猶豫不決,他可不敢當著沈溪的麵提人,更何況現在還是皇帝讓沈溪審理此案。

張太後怒道:“你們要抗旨嗎?”

沈溪反問:“敢問太後,這旨是聖旨,還是懿旨?本來二者都該聽,但若是二者截然相反,那該聽誰的?”

張太後差點說“聽哀家的”,但她馬上意識到這是文字陷阱。

無論皇帝是否要遵守仁義禮法,講究孝道,天下始終是皇帝的,而不是太後所有。

沈溪道:“現在刑部奉皇命審案,就是以聖旨為先,是否需要請動聖旨?”

張太後厲笑道:“沈之厚,別以為哀家給你麵子,你就可以在這裏放肆妄為!哀家的兩個弟弟絕不會有罪,誰敢審,就是跟哀家為難,看誰敢造次?”

張太後仗著自己是孝宗唯一的妻子,又仗著皇帝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沒有把眼前人看成是大明臣子,更多是自己的家奴,這讓她形成一種“就算我弟弟有錯也不會有罪”的態度,覺得無論弟弟做了什麽事,都是皇室家事。

這也是以往孝宗留給她的錯覺。

但現在已不是孝宗在位時,沈溪堅決地道:“本官已拿到罪證,可以證明張氏外戚為非作歹!”

“偽證,都是偽證!就算建昌侯招供畫押,也是他被人誘供所致,做不得準。”張太後狡辯道。

沈溪道:“若是他們兄弟自己在公堂上承認罪行呢?”

張太後一怔,隨即冷笑道:“這不可能,他們沒有罪,怎會承認自己有罪?沈之厚,你再不放人的話,哀家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這會兒張太後除了氣勢足一些,對沈溪無計可施,便在於無論是宮廷侍衛還是錦衣衛,乃至這裏的衙差,都奈何不得沈溪,沈溪身負監國之責,又是公爵又是吏部天官,還是內閣大學士,要對付誰太容易了,張太後則長居深宮,對外事少有過問。

誰都懂得掂量輕重,寧可得罪太後,也不能得罪沈溪。

沈溪道:“太後,若兩位外戚沒有罪,臣自當放他們回去,但若是他們自己都認罪的話,是否可以定罪呢?”

“你……”

張太後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因為她打從心眼兒裏不覺得兩個弟弟會當眾承認罪狀。

就在張太後沒回答時,沈溪一擺手:“將案犯張延齡押到堂上來。”

“哀家倒要看看誰敢。”

張太後環顧四周,臉色鐵青,一副擇人而噬的模樣。

但奈何沈溪號令已下,就算公堂上這些大員不敢亂來,但總歸有人替沈溪辦事,比如說等候多時的衙差,沈溪的侍衛,還有錢寧帶來的錦衣衛等等。

張太後覺得自己鎮住了場麵,不料片刻後,張延齡已被押送到公堂正門前。

“姐姐?”

若非張延齡喊了一聲,張太後都不知有人把她弟弟給押來了。

張太後聽到這一聲呼喚,心中別提多激動了,她以為自己弟弟在牢裏吃了很多苦,正要替弟弟申冤,轉身後卻發現自己弟弟不但沒穿囚服,還衣著光鮮地立在那兒,頭發不亂,身上枷鎖都沒有,明顯一愣。

這哪裏是囚犯?張延齡就像是在自己家裏,飯後出來溜達一圈消食的。

“二弟,你受苦了,他們……可有為難你?”

張太後此時表現出來的就是一個寵溺年幼弟弟的姐姐模樣,毫無太後威儀,關切之下就邁步上前。

張延齡神情激動,就差抱著張太後痛哭一番,陳述自己的遭遇,但發現公堂上赫然站著的沈溪後,身體一凜,整個人木在那兒。

沈溪道:“太後看到了,即便案犯關押於牢房內,刑部也沒有為難他,吃喝用度都跟侯府中相同,之前甚至還自由出入刑部大牢,簡直目無王法。”

張太後轉身瞪著沈溪:“放人!”

李興趕緊道:“太後娘娘,要不咱聽聽審案,沈大人不是說了,若是侯爺不承認有罪,就可以回去了。”

沈溪冷笑不已:“本官可沒說過,隻要他自己不承認有罪就可以回去,現在是公堂審案,難道太後想讓京城百姓也進來看熱鬧嗎?”

沈溪話音剛落,錢寧從外進來,走到張太後跟前,恭敬行禮道:“太後娘娘,刑部衙門外已聚集上萬百姓,聽說要審問國舅,京城民眾都跑來湊熱鬧,由於人太多,錦衣衛根本無法將他們驅散。”

“好你個沈之厚,家醜尚且不可外揚,你是想讓皇家丟盡臉麵是嗎?說,你居心何在?”張太後怒氣衝衝對沈溪道。

沈溪臉色凝重,沉默不語,卻打量張延齡,張延齡努力躲避沈溪的眼睛,這會兒他已準備反悔。

張延齡身體抖個不停,他先看看沈溪,又瞧瞧張太後。

很快他意識到,若自己求助於姐姐,便等於違背朱厚照的“善意”,跟皇帝作對,很可能要被沈溪以各種方法把他“害死”,甚至連他的兄長以及張家後代都要跟著遭殃,終於想明白了。

張延齡苦著臉道:“姐姐,您對弟弟的心意,弟弟銘記於心,但弟弟的確做錯了,願意接受三司會審,也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張太後本還在跟沈溪據理力爭,聽到這話後她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弟弟,驚疑不定地問道:“延齡,你在說什麽?沒糊塗吧?沒做過的事,為何要承認?”

“姐姐,是我做錯了。”

張延齡跪下來道,“我辜負先皇和陛下的信任,還有姐姐對我的寵愛……嗚嗚,我把兵器賣給倭人,讓他們幫我練兵,陰謀跟皇上作對,還跟他們做買賣,把人口販賣過去……西北開戰時,我留在京城,大發戰爭財,囤積居奇,弄死不少跟我作對的人……”

“我還把百姓家的女兒搶回來做妾,奸汙不少良家婦女……我貪汙受賄數十萬兩銀子,強買強賣,弄了幾萬畝田,把不聽我號令的官員和將領下獄,定他們的罪,占他們的田宅和妻女……嗚嗚,我有罪,我該死!”

說到最後,張延齡“啪啪啪”打自己的臉,坦誠自己的罪行。

當張延齡把自己以前做過的壞事說出來後,張太後驚呆了。

她本來以為,就算弟弟真的做錯事,也不過是一點小事,絕對不可能涉及謀逆、殺人、**擄掠這種事,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親弟弟還真是什麽都敢做。

不但強占民田,更無法無天到要把她兒子取而代之的地步。

沈溪道:“太後可有聽清楚案犯的供述?若未聽清也不要緊,案犯之前已將他所有做過的罪行,全數記錄在供狀上,並且簽字畫押,準備交由陛下禦覽。”

“這次刑部庫房將會戒備重重,絕對不會再出現上次那般意外失火的情況。”

張太後額頭青筋虯露,臉皮不停抽搐,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

而在場的大臣全都驚呆了。

這算什麽操作?

這麽難的案子,本來困難重重,連開審都近乎不可能。

居然會是以這麽一種詭異方式定案?

油都滾不爛的張延齡,居然會自己主動承認罪行?

還是當著太後的麵認罪?

無惡不作的國舅,突然良心發現?

尤其是全雲旭,他本來做好迎接困難的準備,現在卻猛然發現,最大的困難不是困難,有沈溪為他撐腰,他隻需要站出來幾句話,撐撐場麵而已。

剩下的大活都交給沈溪來完成便可。

半天後,全雲旭終於反應過來,一拍驚堂木,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來。

全雲旭道:“既然案犯已招供,那此案可定讞,來人,讓案犯在呈堂供狀上簽字畫押,隻等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