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俌戰敗,江南局勢越發緊張。

自打禦駕親征開始,朱厚照就接連遭遇失敗,使得世人對他這個皇帝沒多少信心,但江南各州府的人其實並不太懼怕,私下談論時都會情不自禁提到一個人,那就是現在正在江南督造新城的沈溪。

就算皇帝不行,魏國公也不行,甚至滿朝文武都不行,不是還有個什麽都行的沈之厚?

沈之厚所在的新城距離南京不遠,難道朝廷出現危難時會不調沈之厚去前線?

長江中下遊,尤其是在南京過去的蘇州、杭州、揚州等地的官員和將領都很鎮定,總歸現在形勢還沒到太過危急的地步。

不過此時朱厚照卻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坐立難安。他已經不止一次考慮過讓沈溪領兵的問題,但一方麵麵子上過意不去,另一方麵他還在等從九華山附近州府甚至魏國公本人發來的詳細戰報,想要知道寧王兵馬的具體情況。

朱厚照焦急等候時,江彬所部順利回撤至江北。

這次江彬帶兵過江作戰,大獲全勝,本來朱厚照很滿意,不吝誇獎之辭,但在魏國公徐俌遭遇一場難看的慘敗後,朱厚照對於此戰的結果已變得漠不關心。

江彬回來後,帶著許泰去麵聖,發現朱厚照不複之前的意氣風發,整個人顯得極度頹喪,坐在那兒,陰沉著臉,好像隨時都要發作。

“陛下,江統領和許總兵來了。”張苑提醒。

朱厚照抬起頭來,看著前方半跪在地的二人,一擺手:“起來說話吧。”

因為徐俌戰敗,使得作為三軍主帥的正德皇帝麵子喪盡,江彬此時不會自討沒趣請求封賞。

江彬站起來,弓腰道:“陛下,末將未能提前查知賊寇情況,及時派兵增援魏國公所部,導致其戰敗……臣責無旁貸。”

朱厚照擺了擺手,無奈地道:“本來你帶兵過江就是要擊敗對麵的逆王兵馬,剪除安慶府城眼皮子底下的威脅……你的任務圓滿完成,朕豈能輕易怪罪於你?不過你派出的斥候確實沒有第一時間將逆王主力的情況調查清楚,這才是你真正的過失。”

江彬聽到皇帝隻是認為他存在“過失”,而不是“有罪”,終於可以鬆口氣。

一旁的張苑則憤憤不平,心道:“魏國公戰敗,江彬這廝責任可不小,陛下居然輕易便寬宏他?”

朱厚照道:“現在九華山那邊的戰事都結束了,怎還沒最新消息傳來?魏國公統領的那路兵馬情況到底如何了?”

朱厚照發問,而且明顯是在問江彬,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江彬派出的斥候到底調查到什麽東西,這兩天日子過得稀裏糊塗的他什麽都不知道,不過緊急關頭他照舊拿出大嘴巴的特性,就算不知道也在皇帝麵前瞎編一通。

江彬道:“回陛下,前線調查到的情報,魏國公所部潰不成軍,部分兵馬突圍往東而去,至於主力……則全軍覆沒。”

江彬不知道徐俌戰敗後是死是活,至於那路兵馬最終剩下多少,以及寧王主力的位置以及下一步動向,他都一無所知,但就是敢在皇帝麵前亂說。

朱厚照惱怒地一拍桌子:“這徐老頭,虧朕以前那麽信任他,覺得他是中山王徐達之後,將門虎子,想必領兵作戰有一套……現在朕總算見識到他的本事,繡花枕頭一包草,什麽都不是!”

張苑趕緊道:“陛下,以江統領所言,現在魏國公統領的兵馬已無法對逆王兵馬形成牽製,那逆王主力稍加整頓後可能就要回師,到時安慶府城周圍有很大可能會爆發激烈交鋒……應及早做準備才是。”

朱厚照沒有回答張苑的問題,繼續問道:“江愛卿,現在你查清楚寧王有多少兵馬了嗎?”

江彬毫不含糊,直接作答:“陛下,以目前調查到的情況,寧王麾下兵馬應該在五萬到八萬之數,若是此戰再收攏部分殘軍,可能會膨脹到十萬左右……”

“嘶。”

朱厚照倒吸了口涼氣,頓時覺得自己腦袋上懸了把利劍,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

張苑瞥了江彬一眼,質疑道:“應該沒那麽多吧?”

江彬不理會張苑,奏請道:“陛下,為今之計應該發動地方募集兵員,再從南直隸和閩浙調兵遣將,到安慶府城來勤王。”

朱厚照搖頭:“在安慶府城囤積重兵有何用?萬一逆王**往南京去,朕難道要把南京城拱手相讓?”

江彬道:“陛下,逆王應該不會有如此膽量,其實他打九華山這一仗已經很冒險了,把後方充分地暴露給了我們,從九華山往東,後勤補給線路更長,若不充分利用長江水道,僅僅靠山間小道,根本無法維持全軍補給。”

江彬不會提南京附近有個用兵如神的沈溪,可以阻止最壞的情況發生,隻會旁敲側擊,告知朱厚照南京不會遇險。

朱厚照沉思半天,最後歎了口氣。

“現在下這些結論為時尚早,趕緊調查逆王主力動向,如果發現正往安慶府城趕來,就立即發出勤王令……可能這一次平叛戰爭的決戰真要在安慶府城附近開打,而朕麾下兵馬隻有寧王一半……這是置朕於險地嗎?”

朱厚照發現戰局不利後,便起了退縮之意。

經曆出兵時的誌得意滿,然後對照現在慘淡的模樣,朱厚照基本上認清楚了現實……他或許真不是領兵作戰的料。

江彬和許泰出去安排安慶府城防事宜,朱厚照開始思考是否要動身返回京城,以圖“東山再起”。

張苑被留了下來,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朱厚照會把失敗的罪責遷怒到他身上,不過等了一會兒,卻聽到朱厚照用溫婉的腔調問道:“張苑,從安慶府城趕回京城,抄捷徑的話,幾天時間能到啊?”

不但張苑,連旁邊小擰子都聽明白了,朱厚照這是不想再領兵,隨時都處於擔驚受怕的狀態。

張苑急忙道:“從安慶府城回京,如果星夜兼程的話,可能半個月左右便能抵達。”

“這……”

朱厚照非常猶豫,最後搖搖頭道,“要半個月嗎?實在太久了,畢竟逆王主力距離我們不過一百五十多裏路程,要追上鑾駕實在太容易……朕離開安慶府城,等於是將自身置於危險中。”

張苑想了想,跟著點頭。

在他看來,朱厚照丟棄兵馬逃回京城並不是什麽好選擇。

“陛下,其實回京城山長水遠,不如回南京城,賊寇兵馬很難攻取有著堅固城防的南京,何況……附近不是有沈大人麽?”

朱厚照聽張苑提及沈溪,臉色異常難看,歎息道:“鬧到最後,還是要沈先生出馬,力挽狂瀾嗎?朕想打個勝仗,讓世人知道朕在軍事上的才能,怎麽就這麽難啊?”

皇帝此時有些惱羞成怒,發牢騷時也不管有下人在場,張嘴就來。

張苑和小擰子對於皇帝的想法心知肚明,張苑暗忖:“當皇帝的非要跟擅長軍事的臣子去比拚戰場上的成就,這不明擺著以己之短比人之長?沒這本事就認了吧。”

張苑試探地說道:“陛下,或許可以讓沈尚書帶兵到南京城,給予逆王一定威脅……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證安慶府城的安全,戰時什麽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朱厚照醒悟過來,點頭道:“你倒是提醒朕了……雖說朕在安慶府城內,遭遇叛軍攻城三軍將士會用生命維護朕的周全,但就怕宵小之徒被寧王收買,私下打開城門,迎接逆王兵馬……那朕可就嗚呼哀哉了。”

張苑道:“陛下擔憂極是,絕對不能給敵人可趁之機。”

朱厚照重重地點了點頭:“那就趕緊下旨,讓沈先生整頓兵馬,準備出征……讓他先援救安慶府城,朕就在這裏等他。到時候朕為主帥,以沈先生為副帥,這場仗朕照樣可以打下去。”

此時朱厚照終於想明白了,誰都可以任命為副帥,自己作為皇帝,主帥當定了,而不管哪個領兵,取得功勞,照樣有他一份,隻是把副帥從徐俌換成沈溪罷了。

張苑雖然不想讓沈溪出山撿便宜,但此時卻要為自己的小命和未來的前程考慮,不敢拖遝,急匆匆去做事了。

……

……

朱厚照下達調兵諭令。

下這道諭旨純屬是無奈之舉,乃是朱厚照感到自身生命受到威脅時,不得不做出的妥協。

但是他下達諭旨不到兩個時辰,便後悔了。

因為他終於知道魏國公徐俌所部的真實情況,明白了之前一戰徐俌並沒有全軍覆沒,相當一部分兵馬轉移到了青陽縣城,距離安慶府城大概一百六七十裏地,跟安慶府形成相互呼應的戰略態勢。

且此戰中徐俌把糧草輜重搶回大半,全部帶到了青陽縣城,可以據城堅守相當長一段時間。寧王兵馬缺乏攻城器械,暫時沒有攻破青陽縣城的能力。

“怎麽回事?!之前不是說魏國公所部已全軍覆沒了嗎?怎麽突然就說他隻是戰略轉移?”

朱厚照從張苑那裏得到徐俌請罪的上奏後,火冒三丈,直接將江彬和許泰叫來,劈頭蓋臉便是一頓喝問。

江彬沒料到自己的大嘴巴居然有落空的時候,本來他以為徐俌戰敗後下場必然十分淒慘,就算不是成為戰俘,但此時也應該狼狽地在山野間逃遁,躲避寧王兵馬的追殺,不可能這麽快把奏疏送到安慶府城來。

江彬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隻聽朱厚照仍舊不肯罷休地問道:“朕問你話,怎麽啞巴了?!”

“臣……臣也不知是怎回事。”

江彬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臣的確派人去了九華山周圍查探情報,得知周邊道路已為賊寇兵馬封鎖,逃出來的殘兵敗將都說魏國公此戰遭遇慘敗,人在何處都不知……或許是魏國公戰敗後整頓兵馬,安全撤到青陽縣城……並非是臣有意虛報。”

朱厚照雖然很生氣,但也並非是要把江彬怎麽樣,就本心而言他還是非常相信這個得力幹將的。

無論江彬指揮作戰和情報獲取能力如何不堪,至少人家肯為他去死,除了江彬沒人有這份忠心,朱厚照一向講道理,誰對我效忠我就信任誰。

張苑在一旁等著看好戲,卻發現朱厚照臉上的怒色正逐漸消弭。

朱厚照語氣仍舊顯得很冷漠:“朕派你帶兵渡江,結果你隻取得寸功就跟朕上疏奏捷,朕還以為你打了多大的勝仗,其實不外乎如此!現在對前線戰報又調查不詳,險些讓朕誤判戰局……你真是好大的罪過。”

江彬趕緊又跪下來磕頭:“請陛下降罪。”

朱厚照擺擺手,沉聲道:“朕體諒你,這次魏國公戰敗責任不在你身上,而且逆王實在狡猾,居然會在九華山地區囤積重兵,還引誘魏國公上當,進入他預設的伏擊圈……若非你渡江打草驚蛇,或許逆王再準備個兩三天,結果會更糟糕。”

張苑本以為朱厚照要治江彬的罪,正幸災樂禍,未料居然主動幫江彬開脫,一時間傻眼了……寧王選擇的開戰時間,隻是比江彬渡江作戰晚了半天,蓄謀已久,怎麽都說不上打草驚蛇吧?

朱厚照再道:“現在魏國公所部折損近半,好在依然能夠堅持……反而是逆王現在很為難,他行跡敗露,駐軍地點距離江西有兩百多裏,僅僅依靠占據的一兩座城池和幾個鎮子,根本湊集不到足夠的糧草!現在青陽縣城成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張苑道:“陛下,您的意思是說……”

朱厚照站起來:“朕決定派出兵馬不斷騷擾逆王糧道,讓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到那時他隻能乖乖地夾著尾巴,領軍逃回江西境內!”

……

……

張苑到最後也沒想明白,皇帝到底哪裏來的自信,居然這個時候了還要主動出擊。

不過他知道朱厚照派出的是江彬和許泰後,又覺得這個決定非常英明,反正是讓江彬和許泰去趟渾水,跟自己沒關係,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可以繼續堂而皇之控製皇帝言路,逐漸化解江彬在朱厚照跟前設置的一係列壁壘。

朱厚照在屏退江彬和許泰後,又留下張苑和小擰子。

張苑大概明白皇帝的意思,可能是對調沈溪參戰的命令後悔了。

張苑道:“陛下,既然現在已知逆王已陷入進退維穀的兩難境地,徐老公爺又統領兵馬穩守城池,局勢並未惡化,那咱是否還要必要調沈大人過來?”

朱厚照非常猶豫,支支吾吾半晌後道:“你還別說,這真是個問題,若是讓沈尚書來安慶府城的話,朕將顏麵無才……本以為這一仗輸定了,但其實我們隻是犧牲部分人馬,而換得戰略上的主動,其實不算虧啊。”

張苑心想:“什麽不虧,簡直虧死了,你這是強行找補啊!”

朱厚照再道:“如果現在把傳召的人追回來,時間上來得及嗎?”

張苑有些猶豫,最後道:“陛下,就算來不及,其實也可以補下一道聖旨,改變之前調兵軍令,讓沈尚書整頓兵馬,隨時準備增援,但在接到下一道聖旨前,不得輕舉妄動……如此不就行了嗎?”

“妙!理應如此。”

朱厚照一拍大腿,興奮地說道,“沈尚書確實不用著急過來馳援,讓他先把兵馬準備好,若是朕有需要的話再征調他,但現在看來,或許用不上了!”

……

……

朱厚照又一次出爾反爾。

不過對於深諳朱厚照性格的人來說,早就見怪不怪。

朱厚照發現自己小命受到威脅時,自然想到最大的靠山,也就是老師沈溪出手,但在發現自己其實一點兒危險都沒有,甚至還能再嘚瑟一陣子的時候,就沒心情找沈溪幫忙了。

張苑回去後趕緊草擬了一份詔書,給朱厚照過目後,便迅速發了出去。

一來是要追回之前派去調沈溪出兵的信使,二來是改變之前調沈溪出兵安慶府的戰略,隻是讓其籌備兵馬,隨時準備增援。

聖旨發出去後,張苑終於可以鬆口氣,他出了行在準備回屋睡個好覺時,小擰子主動過來搭訕。

“小擰子,你不在陛下跟前伺候,跑來咱家這裏作何?是陛下派你來詢問軍情的嗎?”張苑對小擰子抱有很大的敵意。

小擰子道:“張公公,有些事咱別藏著掖著,其實你早就想調沈大人兵馬過來,隻是一直不敢對陛下說,是吧?”

張苑撇了撇嘴:“你個小東西,瞎猜什麽?”

小擰子湊上前道:“你也看出來了,現在江彬深得陛下信任,想要鏟除他,光靠咱的能力怕是不行。畢竟咱是靠陛下的信任過活,江彬比咱更得聖寵,怎麽能扳倒?若是沈大人出馬情況就不一樣了……”

張苑皺眉問道:“你這話是何意?”

小擰子道:“咱應該促成沈大人出山……最好是調沈大人的兵馬到安慶府城來,由沈大人親自出手對付江彬這個不識相的家夥。”

“咱跟沈大人是老交情,相信他願意幫我們一把。”